在刚开始, 荣简还有意识地想和赵宋涣说两句话让他保持清醒。
她从城南的糖葫芦说到城北的麦芽糖,意图让对方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望。
然而,对方刚开始还强撑着精神,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 很快, 就再没了声响。
荣简凝神去听, 也只能捕捉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现下,她背着赵宋涣, 健步如飞。
虽然对方已是成年男子,甚至比她高了要有半个头,但是他的重量轻到不可思议, 就像一整个躯体里,只剩下那点骨头一样, 硌得她都疼了。
荣简沉默着感受着对方若有似无的呼吸,又加快了脚步。
根据‘殷荣简’的记忆,她找到了对方的小草屋。
殷荣简是个孤儿,男主殷剑卿则是她的干哥哥, 两人被一个老乞丐收养, 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学了武功, 一个学了医术, 倒是各有所长。
而现下, 殷剑卿病了。
荣简读过原著,便知他其实并不生病, 而是开金手指了。
这说到底, 是一本穿越小说, 其中的天选男主殷剑卿就是个现代穿过来的, 在穿过来之后,他性情大变,又因为诸多现代思想加持,而显得行事古怪。
与他朝夕相处的殷荣简才会觉得对方是中了什么邪术,虽知道自己哥哥是个远近闻名的神医,但又偏执地相信医者不自医,这才自己冒险去了皇宫,寻找所谓赵氏神药。
而现在,才是清晨,殷剑卿正在努力和原主作斗争,为了不让‘殷荣简’发现异样,他上山采草药去了。
荣简还没接触过这类和自己有相同思维层度,但到底还是个纸片人的角色,此时因为对方不在,而松了一口气。
她把已经陷入昏迷的赵宋涣抬进去,放上了自己的床榻,紧接着便找了殷剑卿留在家中的热水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擦了擦脸。
说没有任何触动,那就是在说谎。
即使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但是重新看到那张熟悉但却消瘦了不少的脸的时候,荣简依旧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热。
她的眼睛不由看向对方的面颊。
她还记得,自己一直称赞着这张脸颊的下颚线漂亮,而现下,因为太瘦的缘故,比漂亮更加犀利,不好听地说,简直锋利到可以杀人了。
荣简咽了口口水,极力稳定自己的心绪,把屋子里的炭火烧起来,等到更加暖和一点之后,这才慢慢解开了裹在对方身上的卷帘。
荣简这才意识到,这一辈子的青年,过得是有多凄惨。
他的身上眼看着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青紫的印记在薄得几乎盖不住皮肤的衣服之下多得数都数不清,他的手在之前被荣简固定的时候曲了一下,现下就保持着那样的僵硬,指骨瘦得近乎已经能看到清晰的关节脉络了。
而更为严重的,则是已经断了骨头,却在之前被主人强行使用的腿。
红肿发紫的淤青看上去极为吓人地堆积在一处,脚踝高高地肿起,荣简不由自主地按下去,对方则一动不动,想必是已经没有知觉了。
但是,全身都没有直觉就罢了,她轻触到对方手腕的时候,却还能看到他因为疼痛而颤抖的睫毛。
荣简看着在温暖的室内,对方疼得满头冷汗的模样,紧紧咬住嘴唇,脑子则飞快地转动着。
按照原著,现下的殷剑卿因为不敢和殷荣简过多接触,所以借采草药为由,离开多日,一是为了了解一下他这刚穿越的朝代背景,二是为了躲开殷荣简。
这也间接地导致了殷荣简和这位疯皇赵宋涣因爱生恨,最后前者被后者杀死的结局。
也就是说,要能导致这个结局,少说在原著剧情中,殷剑卿应该躲了有小半月。
小半个月……
荣简咬着牙回头看着赵宋涣身上的惨状,非常肯定地认为,别说小半个月,再过个三天,对方的尸体都能凉了。
而她只通简单药理,别说医治对方,就连缓一缓都有些困难——
哦,缓一缓。
荣简一拍脑袋,才想起来殷剑卿的所有草药都堆在家里,其中的蒙汗药就是当止痛药用的,她看着蜷缩在床榻上不断发抖的青年,赶紧冲到药堆之中,费劲千辛万苦煮了蒙汗药出来。
边用小扇子煮药,她边在确定自己之后的思路。
鉴于她不知道在原著中赵宋涣到底是怎么拼着在没有医疗的情况下,保下一条命来,那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必须找回殷剑卿。
眼看着药煮得差不多了,荣简收了火,盖上盖子,便往外走去。
殷荣简和殷剑卿住的地方在皇城的边缘,是个小村落,近旁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和气邻居,此时殷荣简的衣服上都是赵宋涣的血,倒是把和气的大娘吓了一跳:
“简儿,你这是怎么了!”
荣简做虚弱状,抓着大娘的手不放:
“大娘,我哥今日让我去城内买一味珍贵的药草,不想有贼人和我起了口角,我一时没忍住便和他打了起来。”
她说不下去了,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把大娘家的儿子都给吓了出来:
“简妹子这是怎么了!”
她咳嗽停了几秒:“年哥,我哥现在应在山上采药,您能不能……”
大娘没等她说完话,忙把自己的儿子往外推:
“大年,快去,快去,把殷大夫找回来,他可就简儿一个妹子啊!别出了什么事儿,那可来不及了!”
荣简非常感激热心的大娘,但又怕自己过于感激暴露了没受伤的事实,只好一边咳嗽着一边任由大娘把自己送回了屋去。
好在大娘做的手织布生意,今天的工作还没赶完,在反复劝荣简进自己屋里歇着被婉拒之后,只能盯着荣简进了屋,便不放心地回屋里继续做了。
荣简回了屋,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赶紧去看在小锅里炖煮的汤药,闻着那难闻的味道,直皱眉。
但她还是端着小锅,坐在了赵宋涣的塌边。
仅仅她出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对方看上去更加苍白了。
荣简抿唇,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醒醒。”
她现下不应该知道对方的名字,所以甚至连叫他都做不到。
赵宋涣的眼珠在薄薄的一层眼皮下动着,但他醒不过来。
半晌之后,荣简放弃了。
她看了半晌小药锅和昏迷中依旧因为疼痛而颤抖的年轻皇帝,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盖子。
荣简苦大仇深一般地看着锅里的那满满一壶蒙汗药,终于捏着鼻子闭上眼,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
事后,荣简其实思考过作为一个侠女人设,她可以精准卸掉对方的下巴,把药一股脑地灌下去,亦或者就让赵宋涣痛着,反正马上那位神医男主就要回来了……
可在当下,她唯一想做的,便是用手捏着对方的下颚逼迫他张嘴,紧接着就把口中的药渡入其中。
男人紧闭着眼,但本能得却开始挣扎。
荣简甚至眼疾手快地用舌尖压下了对方不听话的舌头,伸手安抚性地捏了捏对方的后脖颈。
对方微微地一颤,却不再动了。
本来荣简害怕对方在昏迷中会把药吐出来,却不想倒是自己先被这又苦又涩的蒙汗药给呛出了眼泪,仅仅是喂了一口药,荣简都觉得面前有些发晕。
但是药不能停,她只能接着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再继续渡给眼前的赵宋涣。
对方不知是身体太过虚弱,还是慢慢地发现自己无法强硬过一心让他吃药的荣简,从最初的微微抗拒,到最后几乎动都不动了。
荣简一小锅的药喂了对方有小半个时辰,这时候满头大汗,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眼前都发黑。
而下一秒,她便注意到那位生命力极强的疯皇默默无声地睁开了眼,正与她对视。
荣简:……
她舔了舔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紧接着便半蹲着与对方平视,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我刚看你实在太疼了,就给你喂了点蒙汗药,你撑着点,我哥哥是郎中,他马上就来了,对不起,之前情况紧急,未经你允许就……”
她想了会儿,特别诚恳地加上了四个字:“轻薄于你。”
再怎么说,与她拥有两辈子的记忆不同,眼前的青年从出生起就被囚禁在宫内,他一身病痛又被无端折磨,整个人就差临门一脚就是个身心变态了,保不齐……
荣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疯皇慢慢地脸更红了。
荣简:?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有发出声音,荣简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
一碗滚烫的药下去,他的身体这才有了一点人类的温度来。
而紧接着,荣简终于听到对方慢吞吞地开口道:
“多谢……”
赵宋涣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整个得分割了开来。
他明明动都动不了,甚至闭着眼无法醒来,但却能感受到身体上每一丝清晰的疼痛,而鼻翼间,也能闻到来自药物的苦味,和女孩子身上衣服的皂角香。
他听着对方来来回回地在房里忙碌,感觉自己一向被仇恨以及恐惧占据的脑子里,获得了莫名其妙的安宁气息。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再看一眼把自己带出那个地狱的恩人来。
他还记得对方似乎年纪不大,穿着倒是简洁,一双杏眼很圆,黑白分明,声音微翘,手……
手心柔软。
他回味着对方拉住他的那瞬间触感,一时间甚至舍不得睁开眼。
也许一睁眼,面对他的,又是黑色无尽头的禁宫,不论是那个被他称为‘母后’的女人,亦或者是那些表面称他为‘陛下’,又会毫不留情地把鞭子甩在他身上的那些大臣。
他们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