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安家全家人就起来了。

    职工楼的邻居们都听说了安国强今天去医院装假肢。见他们一家齐整地出门，纷纷开始祝贺起来。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现在安国强终于可以重新站起来。这样的大喜事, 即使平时有些口角的邻居, 这会儿心里只有祝福的。

    安华站在一边，看着父母、傻弟弟还有邻居们的笑脸，心里却知道，等安国强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 他将会面对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那时候，不知道他的笑还能不能维持得下去。

    许是他们这里动静闹得大, 就在安家一家人下楼梯的功夫, 楼上住着的李大龙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哎，老安。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我寻思着待会儿直接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呢！”

    安国强这会儿刚上了徒弟路武的背，准备下楼。听到李大龙的话，笑容微微愣了愣。接着如同往常一般说道：“你最近不是任务多吗？就别折腾了。我这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老孙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等我站起来后, 咱们兄弟一起喝一杯啊！”

    李大龙一听孙海在楼下等了, 抬着的脚又放了下来。昨晚越想选队长的事情越生气, 这一大早的，他还真的不想看到孙海那张老脸。

    “那行。等你回来，咱们兄弟两再好好喝一杯。”

    安华牵着弟弟的手, 跟着人群下楼。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李大龙离开的背影，心里冷哼：你也就还能再装一段时间而已。

    楼下, 孙海开了台吉普车已经等在那里。

    见路武这小子把好兄弟背得稳稳当当的，非常满意。老安这徒弟收得好。最近出车都主动申请带着安华教学。平时还帮忙照顾老安。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就是年纪太轻了, 怕是压不住人。

    哎！

    想到昨天老纪给自己的电话, 又看看跟在老安身后的安华, 孙海就觉得脑壳疼。计划他都知道了, 虽然很好，但是他还得再想想。

    安家一家四口上车后，车子就往南花市第一医院去了。

    这是南花市最好的一家医院，安国强当初出事的时候，就是被送到这家医院来治疗的。众人到了诊室，提前预约好的主治医生已经等在那里。

    见安国强进来，跟他很熟悉的主治医生职业病使然，开口就来了句：“老安，知道今天装假肢太兴奋了吗？眼眶都黑了一圈。”

    安国强干笑道：“马医生，你就别笑话我了。”

    假肢很早之前就定制好的，今天是过来试穿。如果没问题的话，进行康复锻炼过后，安国强就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直立行走了。

    孙海送他们过来，这会儿也就担起了责任，开始跟马医生询问起假肢的事情。因为这假肢是运输公司出钱定制最好的。所以，这会儿，孙海也跟医生确认了一下假肢的功能。

    接下来就是假肢的试穿。

    安华看了看安国强身边有孙海跟黄晓梅照看，想了想，抱起弟弟先出去外头等。毕竟，孩子还很小。平时在家里，都尽量避免让他直面安国强的创口。

    因为是周末，医院的人特别得多。

    安华索性抱着弟弟，往医院的小食堂走，去给弟弟买点吃的。

    不过，走到半路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女人就是很久之前，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遇到的女人。那个跟安金认识，关系貌似挺亲密的女人。不过，这里是医院。在医院看到眼熟的人好像也挺正常的。

    安华这样想着，抱着自家小胖弟弟进了医院的小食堂。

    给弟弟买了个馒头啃，安华坐在边上思考着待会儿应该怎么开口比较好。今天看孙队长的样子，她知道师父肯定跟对方说了自己的计划。这计划听着挺天马行空的，但要操作得当，安华相信，肯定能人赃并获。就是有一点不好，自己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实习司机，很多事情需要领导帮忙牵线搭桥才能完成。

    等了好一会儿，见弟弟把馒头啃完了，安华看了看手表，这才抱着小安钰往回走。

    一进病房，安华就看到安国强已经双手扶着辅助器站了起来。虽然身体颤颤巍巍的，但脸上的表情带着狂喜。

    “啊啊啊！爸爸……”怀中的小胖弟看到坐了好久、好久的爸爸忽然站了起来，兴奋地朝安国强那里伸出手臂。他虽然很小，但是知道爸爸坐着的时候是不能闹着让爸爸抱抱的。但是，现在爸爸站起来了，那可以抱抱小安钰。

    还是安华手脚快，把抱着弟弟的手臂颠了颠：“小安钰，乖乖的。爸爸还不能抱你哦！”说着，点了点弟弟的小鼻子。

    小安钰才三岁出头，不是很明白姐姐的意思。不过，姐姐说不行，那就不行叭。

    不过，前方站起来的安国强正是兴奋无比的时候。见小儿子失落的样子，赶紧说道：“小华，把你弟弟抱过来。”

    安华为难地看了看他还站不稳的身体。

    “没事，爸可以的。”安国强坚持道。

    安华见状，只能把弟弟送到安国强的怀里。

    小胖弟好久没有被爸爸抱着走路了。现在到了爸爸的怀里，也不闹人。反而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看着爸爸忽然变得红红的眼眶。伸出小手拍了拍爸爸的脸颊。好像在安慰他一般。

    黄晓梅在边上护着儿子跟丈夫，眼眶同样红了起来。

    安华看向在角落跟医生交谈的孙海，给了他一个眼神。

    孙海摇摇头，示意安华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安国强戴着假肢，重新坐回轮椅，一家人喜气洋洋地离开医院。

    重新回到车上，安国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新小腿，满腔兴奋，只想着跟好兄弟分享。不过，当他看到车外的景色时，疑惑道：“老孙，这不是回职工楼的路啊！”

    前头开车的孙海把着方向盘说道：“是啊！你这不是重新站起来了嘛！你嫂子说了要帮你庆祝一下。我爸妈也想看看你的情况，所以咱们现在是往我家去的。”

    孙海的家离运输公司不远，不过跟职工楼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孙家在南花市拥有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小院。孙海的父亲是运输公司退下来的老主任，母亲则是百货商店的老会计。

    安国强听到孙海的话，微微愣了愣。想起自从车祸后，自己就没来看过孙家老两口，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两老在他进了运输队后的十几年里，可是给了他家不少帮助的。

    不过，想到早上答应了大龙早点回去跟他喝两杯，他就把话说了出来。

    孙海一听，心里不屑。面上则是说道：“那你现在回去也不能跟李大龙喝酒的。他明天还得出长途，怎么能喝酒呢？”

    安国强想想：“那也是。不过，最近大龙怎么那么多长途任务？”

    运输公司每个司机，出车任务是长途、短途互相轮换的。没有说一个人一直走长途，也没有说一个人一直出短途的。

    孙海打了个哈哈：“那不是听说他跟人交换了任务嘛！”

    说完，他忽然打了个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个宽敞的巷子，停在一间被围墙围着的小院门口。

    安国强一看，知道孙家到了，也就不好再问问题了。

    安华丢了个佩服的眼神给孙海，率先从车里下来。

    这时候，小院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个熟悉的青皮脑袋瓜子，从大木门里探了出来。

    安华喊道：“孙凯，过来帮忙！”

    孙凯一听安华的声音，想摇头。不过双腿倒是勤快，立刻凑了过来。

    安国强这假肢刚戴上没多久，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两三周时间还是需要轮椅的辅助。等康复锻炼做完后，他就差不多能够完全适应腿上的假肢。

    这会儿，安华喊着孙凯过来。让他帮忙把她爸安国强同志扶着坐到轮椅上。

    孙家小院，孙家老两口都在家。现在正端坐在院子里面剥着豆荚。见安国强被孙子推着进来，纷纷放下手上的功夫，高兴地走了过去。

    而在厨房里面忙着炖肉的柳叶也穿着围裙出来，跟安家人打招呼。

    安华看着被孙家老两口拉着讲话的安国强，又看看逗着自家弟弟的孙凯。而她妈妈黄晓梅同志，这会儿也进了厨房，帮忙做饭去。

    安华干脆看向边上站着的孙海：“孙伯伯，啥时候跟我爸讲？”昨晚安华最终还是没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只能给孙海打了电话。两人确定好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待会儿老纪会过来。咱们吃完午饭后就说，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安华一听师父也要过来，倒是惊讶了一下。

    “师父放假不都是回省里的吗？怎么今天会过来。”

    孙海摇摇头：“谁知道你师父那个人呢！”

    果然，快到吃午饭的时候，门外就想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安华赶紧过去开门，就看到纪宏山从车里下来，手上抱着些资料。

    “师父。”

    纪宏山点头：“还可以吧！”

    安华知道她问的是安国强的状态，点点头。

    纪宏山的到来，当然让安国强有点意外。不过，他这会儿还以为对方是过来找孙海的。只是，等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后，见孙家老两口带头起身，让孙子抱着小安钰一起出去买东西。又见柳叶拉着黄晓梅去百货商店看新来的布料。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孙家只剩下孙海、纪宏山、他自己，以及女儿安华了。

    安国强疑惑：“老孙，这是有事吗？”要是没事，其他人不会跟约好一样离开的。而眼前的三人更加不会用复杂的神色看着自己的。好像他们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那种无力感，让安国强有点慌张起来。

    安华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决定用比较委婉的办法。她先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安国强。

    好一会儿，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索索声音。等安国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淡定渐渐变为僵硬了起来，安华就知道对方大概看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不过，安国强一开口，安华就头疼。

    “小华，这些资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安华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意料之中，但又觉得心塞塞的。

    干脆她也不管那么多，直接一把把资料夺了过来：“爸，你别说其他。单单直看数据，你没看出什么吗？”

    安国强自欺欺人地说道：“不就是你大龙叔跑长途的次数有点多吗？他是个老司机，经验丰富。代替别人跑一趟长途也没什么。”

    安华见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干脆道：“是啊！代替别人跑一趟长途没什么。但是，他这不止是代替别人跑长途，他这一年来，每次出车都卡着时长，就连柴油票都用得比别人多。”

    司机每次回运输公司交班的时候，都有详细记录时间的。而李大龙因为中途要干些倒买倒卖的事情。即使他已经尽量减少路上时间的消耗。但他的出车记录经常会有超时的情况出现。

    只是，每次都是超时一天、半天的。所以没人去查就不会有人发现。

    另外，就是柴油票的问题。

    因为货车的发动机是能够计算出走一公里的耗油量。为了防止有人骗取运输公司的油票，所以每台车、每趟任务的用油量是有限制的。超过正常的水平，就会被人发现。这时候的加油站，没有油票是不给车辆加油的。

    安华看过李大龙的用油记录，虽然没有超出正常标准太多，但是她可以确定李大龙他们除了平时跟队里多申请油票之外，肯定在外头有渠道，搞到不用票的柴油。不然，他们这样跑车，中间的油耗那么大，很难填补这个窟窿。

    安国强嘴巴动了动，不知道怎么反驳女儿的话。他知道女儿不会无缘无故搞这样的阵仗来骗他的。他也知道大龙跑车的时候会搞些小动作。但是，他没想到，以前看过的小动作。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安华知道单单手中的这些数据，还不足以把李大龙摁死在地。因为，这些数据都能找到话来狡辩。就像她眼前的安国强那样。不也一直在给李大龙找借口嘛！这些借口，还挺能说得通的。

    安华叹了口气。

    是时候把最紧要的部分说出来了。

    一直在边上默默不说话的孙海，听到安华的叹气，伸手按住了安华，自己走到了安国强的面前。

    他身为一个长辈，不愿意安华这个当女儿的，直接把这样残酷的事实告诉安国强这当爸的。

    有些事情，他这个当兄弟的来说，比较好！

    于是，在安国强仍然疑惑的目光中，孙海把他的车祸是李大龙设计造成的，以及李大龙这样做的原因都说了出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一直还强装镇定的安国强，这一下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只见他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大力抓着孙海的胳膊不放手。双眼睁大地瞪着孙海：“老孙，咱们都快二十年的兄弟了。这种事情不能拿来开玩笑啊！”

    孙海见他这副崩溃的样子，十分难受。

    只是，有些真相还是早点说出来的好！

    “老安，你都说了咱们是快二十年的兄弟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嘛？要不是确认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

    孙海任由安国强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只担心地看向这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好兄弟。

    他很早以前就不喜欢李大龙，觉得他的眼中潜藏着野心。这样的野心可能会为他带来成功。也可能会带来毁灭。特别是当李大龙居然跟蔡金妹谈了对象后。他就更不喜欢了。

    蔡家跟他们孙家虽然不算是世交，但是父辈一个在交通局，一个在运输公司。工作上的交集，他们这一辈还是互相认识的。就蔡金妹这样老实的姑娘，十个捆一个都应付不了李大龙这样的人精。

    果然，李大龙跟蔡金妹谈了对象后，这李大龙就调了岗位，进了运输队。

    不过是因为李大龙一直对安国强这个恩人兼好兄弟很好，他身为安国强的另一位兄弟，不好多说什么而已。

    但是，当他知道安国强的车祸是李大龙设计的时候，他十分愤怒。

    只是，他的愤怒跟眼前的安国强一比，还是差得远。

    安国强这会儿只机械地抓着孙海的手臂。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眼前孙海那担忧的样子，远处的女儿安华焦急的神色，还有边上一直冷静自若的纪宏山。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然后，他伸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果然，脑袋的嗡嗡声都消失了。他下意识地松开孙海的手，往女儿的方向走去。

    “小华，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回到家就好了，就好了……”

    不过，新装的假肢显然不能适应安国强这突如起来的变向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