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2 / 2)

    云佩把坐着的垫子让了一点儿出来给云秀,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宫那边儿知道她会给妹妹让位置,给的这垫子特别大,恰好能坐下两个人。

    云秀坐到了垫子上。

    垫子是软的,更让她惊奇的是有一股腾腾的热气冒上来。

    本来这一块儿地方垫着稻草有沉沉的水汽满上来,云秀还担心在这里坐久了寒气侵袭身体,已经叫了司香回去熬些姜汤过来,准备让云佩热热地喝下去暖身子,结果司香还没来,反倒那边先送来了垫子。

    她有点好奇这东西是怎么弄成的,就听见云佩说:“我从前当宫女的时候,宫里头就会备这些,有些主子爱念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要做个面子情,跪着读经的也不在少数。跪得越久显得心越诚,可宫女们哪敢让主子跪那么久?就备这么个东西,好歹疏散疏散。”

    中医里头就常有针灸、拔罐、热敷之类的,去除体内的湿气,这垫子的功效也差不多。

    云秀轻轻嘀咕:“还算他有良心。”

    “什么?”

    云秀回神:“没什么!姐姐好好坐一会儿,我去瞧瞧司香来了没有。”她说完就悄悄出了门,穿着孝服混在一堆来往的宫女里头也不打眼。

    云佩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是一目白,往后也是一目白,哭声震天,倒是比皇后进封那一天还要气派,只是云佩心里想啊,这屋子里头坐着的人里头,哭天抹地的,也不知道有几个真心。

    只是这样的情形,看着难免叫她寒心,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前再受荣宠,死后也只剩下长眠。

    钮祜禄皇后也不知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进了宫就是个孑然一身的人,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这身份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死得早,也算是解脱。

    偌大的宫廷里,也只剩下她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在挣扎着。

    二月的天气还有些冷,云佩将自己缩进了宽大的孝服里,默念着地藏菩萨经。

    没一会儿,云秀就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小葫芦,就藏在衣服里头,别人不掀开衣服细查也看不见。

    葫芦里装着姜茶,辛辣刺鼻,却能驱寒,喂了云佩喝完,她又把葫芦藏起来。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的光景还长着呢。

    #

    乾清宫里,康熙正在批奏折。

    张英站在下头,问起大行皇后的丧礼。康熙想了想,说:“吴三桂动作频频,如今不宜奢靡铺张,国库里的银子不多了,留着做边界的军饷吧。”他写了两个字,又说,“那些个在外征战的将领们不必叫他们回京奔丧了,照旧在外头抵御强敌。”

    张英应下,过了一会儿,上头没有声音,他难免在心里忖度着皇上的想法。

    要说皇上和钮钴禄氏有没有感情,这外头的人都知道,多半是没有的,毕竟也才相处了一年,更何况他们这些经历了除鳌拜的大臣们,自然也对康熙心里头的想法心知肚明。

    可前些时候皇上的举动也叫他们意外啊。遏必隆全家都下了大狱,死的死散的散,活在这世上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了,皇上还叫人去祭奠,这就叫人有点想不通了。

    或许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康熙在上头开口:“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满洲大臣们的支持很重要,总不能内忧外患。”正是因为要抵抗吴三桂,他才会在去年立了钮钴禄氏为皇后,以此稳住满洲大臣们,获得他们的支持。

    张英这才恍然。

    还没等他说什么,康熙又问:“正月里头和你商议的开博学鸿词科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博学鸿词科是康熙想出来的能最大限度提升汉人参与政事的办法,前面满清入关得罪汉人太狠,许多的文人志士以满清为恨,选择了归隐山林,到如今,朝廷里头的汉人官员也并不多。等到他借着满洲大臣们的手收拾了吴三桂,就得再次削弱满洲势力。

    这,就是他的平衡之道。以满治汉,以汉制满。

    后宫,亦是如此。

    张英在底下回话:“考试时间定在了明年三月,由外省二品大员互相引荐,也广纳学子,如今进度还算不错。前朝有大儒顾炎武,虽不曾亲至,可咱们的人去问询过,他也不阻拦自己的弟子参加。”

    康熙点头。

    手头的政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他丢下笔,还没开口,梁九功就从外头进来:“主子,事儿都办好了。”

    张英正疑惑是什么事,就听康熙说:“她还怀着孕,皇嗣为重,叫贵妃多加照看。”他瞬间就明白了,原是交代后宫的事情,如今宫里头还怀着皇嗣的,也就一个乌雅贵人吧。

    他不敢多加探听,悄悄下去了。

    康熙叫人收拾东西,扭头说:“走吧,去看看皇后。”

    #

    云秀刚准备陪云佩出去——虽然佟贵妃说了云佩能半个时辰出去一趟散散脚,云佩也不肯出去多次惹别人的眼,只有到了身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出去一趟。如今正好过了一个时辰,云佩有些腿酸,叫云秀扶着她出去。

    才走到门口,就碰见了前来祭奠的康熙。两拨人正好在门口撞上,云佩戴着的白帽正好从头上滑落下来,就叫康熙看见了。

    云佩抬头,又低下头:“皇上。”

    她的腿有些酸软,蹲下去的姿势虽然标准,却难免有些摇晃。

    梁九功站在康熙背后,隐约冒出来一个念头——难怪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呢,瞧瞧乌雅贵人,穿着一身白,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格外清秀可人,我见犹怜啊。

    等想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在皇后灵前颇有点不尊重,顿时收起了所有的心思。

    可显然康熙是看见了她的,也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动作。他望了望灵堂里头,问:“不是叫你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散散么?”

    她们在门口挤着实在不像话,云佩快速回答:“佟主子心善,交代了人照看奴才,只是奴才想着皇后去了,她生前对奴才们和气又好,总要好好送一场。”

    康熙先是一怔,然后哦了一声。也不再和云佩说话,径直进了灵堂。

    才刚进来,佟贵妃就迎过来,她目光在门口晃晃,问:“万岁爷和谁说话呢?”孝服遮住了人影,她看不出来是谁。

    康熙表情淡淡的:“没谁,这边怎么样?”

    佟贵妃就牵出一抹笑:“都妥当安置了,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她想叫表哥夸一夸她的才干。可康熙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虽说是他刻意叫佟贵妃和钮钴禄氏互相制衡,可钮钴禄氏已经没了,佟贵妃再高兴也不该在灵堂上露出笑的模样。他再看佟贵妃的脸,就瞧出来佟贵妃脸上擦了粉,这香粉敷在脸上,看着格外得明显——要是真在灵堂上落了泪,这痕迹也不能一点也没有。

    他又想起刚刚撞到出门的云佩,一点脂粉未染,脸上的哀戚也真,心里头忍不住地就把她和佟贵妃放在一块儿对比了一下。

    比较完了才意识到这样不太好,又轻轻放下了。

    佟贵妃已经亲自捧了香过来:“万岁爷。”

    康熙接过,认认真真给钮钴禄氏上了一炷香。

    站在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黄布纠缠的棺椁,里头的情形一点不见。他看不到钮钴禄氏,只能听到佛经诵读之声,应着喇嘛们魂幡响声,心里那一点愧疚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人一死,一切过往也都如云烟散了。

    他想起二月初五那天,钮钴禄氏叫人去乾清宫请他,他因为朱广新禀报的事情心中不豫,还是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被太皇太后劝了两句,才怀着不高兴的心思去了坤宁宫。

    那会儿钮钴禄氏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见了他也不行礼,只闷声问了一句话,那句话,他到这会儿还记得。

    她问:我知道皇上是为了满洲勋贵的势力才要我进宫,我曾怨恨过,后来也释然了,如今只想问您一句话——您后悔过吗?

    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背过了身。

    后来康熙一个人在坤宁宫默默坐了许久。

    如今,他站在这里,想起了那句话——后悔吗?

    不后悔的。

    帝王之术,想要坐稳大清的江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宗、多尔衮等人大肆屠杀汉人,冒着全天下的骂名登上了帝位,世祖皇帝四岁登基,为了坐稳满人的天下,后宫一度全是蒙古妃子,后来又冷落她们。他登基的时候,有太皇太后辅佐他,他却也不能完全听从祖母的话,因为祖母是蒙古出身,而他要压制蒙古。连如今后宫里的几位蒙妃,也大多都只是出身于亲近他的博尔济吉特氏。

    只有坐到这个位置上,他才明白,这一辈子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舍弃,也有太多的东西要他全力以赴。

    钮钴禄氏问他后不后悔。他能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后悔。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愧疚。

    那柱香笔直地插在了香台之上,青烟袅袅升起,遮住了灵堂上挂着的钮钴禄氏的画像,模糊不清。

    康熙上完香就转身离开了。

    他沿着坤宁宫长长的廊子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殿。

    到了跟前才发觉不合适,这一块儿大多都是前来举哀的命妇们,万一冲撞了哪个都不好。正要转身出去,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司香,你替我换双鞋。”

    紧跟着是那个叫司香的宫女的声音:“哎呀!主子,您这膝盖怎么都青了。”

    云秀也听见了司香的声音,连忙低头去看云佩的膝盖。她天生的皮子白,又总是磕磕碰碰的就容易留下痕迹,这会儿膝盖上头青了好大一块儿,看着格外明显:“这是怎么弄的?”

    云佩把衣帘放下:“没事儿,也就是那垫子里头放的东西硌着了。”那种常有热气散出来的垫子里头都是塞了加热过的圆石子,又拿布头紧紧裹着,好让热气没那么快散,她把那垫子垫在身下,时间长了,哪怕底下有布,也将膝盖膈青了。”

    这下子云秀就没法说什么了,总不能把那垫子给抽掉不是?那垫子虽然硌人些,好歹有热气儿,云佩怀着孕,最怕的就是着凉受冻。

    她想了想,说:“不然我给姐姐做个‘跪得容易’吧,如今才二月里,天气还冷,咱们穿的衣裳还多,外面再套了孝服,谁也看不出什么。”

    话音才落,就听见外头有人问:“什么跪的容易啊?”

    云秀一惊,扭头去看,才发现是康熙:“万岁爷。”

    康熙叫她起来,自顾自地去看云佩的腿:“衣裳撩起来我看看。”

    云佩脚往回缩了缩,不肯掀。

    康熙瞅她一眼,面不改色:“都看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又羞什么。”

    云佩面色涨红,恼道:“皇上!”

    她不动,康熙自个儿蹲下身掀起了她的衣裳。裤腿往上一捋,那片青紫的痕迹就露了出来。他将手放上去:“疼吗?”

    云佩摇头。坐了那么久,腿早就麻木了,再疼也感觉不到了。

    康熙想了想,对梁九功说:“去,拿药酒来。”

    堂堂乾清宫大总管,被指使着去拿一瓶药酒,他也没生气,乐呵呵地就去了,没一会儿就亲自捧了回来。

    康熙本想着叫人帮她擦,可一看周围,都是女人,手劲儿想来也不够大,又不能叫梁九功这些个太监动手,便亲自抹了药酒替云佩揉腿。这药酒是好东西,只要拿狠劲一揉,过一两天就能完全散了。

    他从小儿就跟着骑射师父练箭、学习武艺,一身的力气非常人能比,才揉了两下,云佩就红了眼睛。

    “你哭什么?”康熙还好意思问。

    云佩揪着衣服,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就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疼”字。

    “娇气。”

    嘴上这样说,他手上还是放缓了力道。

    云佩一双.腿本是青的,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按一揉,从里到外都成了一片红,像是艳丽的海棠花,娇娇怯怯。

    康熙目光一滞,又面不改色地替她又揉了几下,然后将她的衣裳又放下,说:“既然腿不舒服,就回去吧,晚上你不用守灵了。”

    云佩整理衣服的手一停:“这样不好吧。”别人都在,她却例外,总要受人非议的。

    康熙却说:“天下都是我做主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完,好似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有些狂,他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如今有身孕,也才一个月,头三个月最要当心。”

    他这样说,云佩也就应下来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等会就是用晚膳紧跟着守灵的时候了,云佩也不用再去,想了想,干脆准备回宫。

    康熙这会儿没什么事,干脆送她回去。

    承乾宫就在坤宁宫边上,云佩怕被人看见不好,专门从偏殿走的,过一个夹道就能到。

    夹道上落了雪,虽然宫人们扫清了落雪,也还是有些滑脚,康熙没叫步辇跟着,又怕云佩摔了,干脆牵着她的手走在夹道里。

    细雪纷纷,云佩看着阴沉天空之下的红色宫墙,心里滋味难辨。

    她不知道康熙心里怎么想的,也不是很想知道,这样自欺欺人一般过着日子,总不会比爱着这个人却只能看着他三宫六院差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云秀就跟在后头,梁九功正和她搭话:“姑娘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云秀知道他是个人精,这话也不敢立马应,只推辞:“我能有什么大事,还能劳动谙达您?那不是大材小用么!”

    梁九功笑眯眯的,朝着前头使了个眼色:“往后姑娘能用到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云秀跟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云佩正在偏头和康熙说话。

    “万岁爷看着像是有心事?”总不能叫两个人一直这么沉默着吧,云佩想。

    康熙却没反应,等把她送到了承乾宫的门口,他才叹了口气似的说了一句话:“最近觉得有一点累,又不算太累,总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却又总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冒出来打乱朕的节奏。”

    他说的没头没脑的,云佩半天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在康熙也没指望她明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朕在外头看着你。”

    云佩被他推动着要跨进门,都抬起腿了,才想起云秀每回过这个门槛都嫌绊脚,她下意识地回头。

    丧钟再次敲响,两宫离得太近,很受声音的影响,墙头的白雪扑簌簌地落下来,伴着沉闷的声音砸在地上,唱灵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坤宁宫里顿时哭声震天。

    她和康熙离得这样近,近到好像能听到他说的任何话。

    可那哭声一起,就叫云佩想起了故去的钮祜禄皇后,也把他的话音盖住了。

    他们又仿佛离得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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