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2 / 2)

四阿哥他们都已经各自离开了,庆复摸了摸她的手,一片冰凉。他没问她怎么发着呆,而是叫人去灌了个汤婆子,把自己的手捂热了以后再去捂云秀的手,这是他已经做惯了的事情。

指尖温热,云秀回神,而后抱怨:“随手把汤婆子塞我手里不就是了?这么麻烦做什么。”

庆复仰着头朝她笑:“你手这么冷,要是就这么把汤婆子塞你手里,等明儿起来又得长冻疮了,到时候别哭着喊疼。”

云秀摸了摸自己的手,光滑一片。不过庆复说的也没错,她小时候手上就爱长冻疮,而且冬天的时候不长,是开春的时候长,因为乍暖还寒,更容易长,小时候一到初春,她额娘就会去摘树叶子挤出汁儿给她擦手,说这样能防止冻疮。

其实也没多少用处,心理作用罢了,她额娘后来看着没什么用,就拘着她不让她出门,说只要不冷着就没事了。

云秀不喜欢,比起在乎冻疮的痛痒,她还是更喜欢去外头玩。

后来有一回庆复看见了她的手,就说其实是因为她在外面玩久了,手冻僵了,回去立马捂手烤手才会生的冻疮,从那时候起,庆复就养成了帮她捂手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改。

夫妻两个坐着,手指尖都是暖和的,云秀就说起了自己的心事:“其实我有点不放心姐姐,她一个人在宫里头,虽然现在十四还在宫里,可没两年他也要出宫来了,到时候怎么办?”

庆复握着她的手,知道她在担心:“那你想怎么办?”

云秀哑然,她现在已经隔三差五地就往永和宫去了,只是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宫里,所以总觉得姐姐会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受欺负,后宫的嫔妃们还好,姐姐不会被她们怎么样,她怕的是康熙让姐姐吃哑巴亏。

庆复略看她一眼,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其实也不用担心姐姐,我虽然只见过她几次,却也知道她是个聪慧的人,不论什么事她都能处理得很好,咱们担心也是徒劳的。”

云秀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就因为是实话,她才更加心疼姐姐,因为姐姐聪明,所以很多事情她都自己扛下来了,哪怕心里头不舒服,她也会说没关系。

古话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她知道自己就是这种孩子,所以阿玛额娘心疼她,姐姐也心疼她,可那些早早懂事的孩子也是叫人心疼的。

越想,她心里越心疼姐姐,她看向庆复:“等十四出宫以后,我想进宫陪陪姐姐,好不好?”

庆复说好:“你现在也可以去陪她,没关系的。”

云秀轻轻嗯了一声。

她到宫里头小住了半个月,每天陪着姐姐看书练字插花,不然就是陪着她逗宋格格的女儿,日子过得也快活。

胤禛“投靠”索额图以后,也终于不在户部坐冷板凳了,马齐开始把自己手里的事情教给他,尤其是盛京的事情。这两年盛京的田地都欠收,为了这个事情户部忙了很久,本来想着今年秋收上来以后就会缓解一点,但实际上盛京今年也不行,所以还要调粮食,调多少、怎么调、从哪里调,都得户部去看着。

胤禛忙成了陀螺,后来云秀看不下去了,把闷头学习的胤祚给领了出来:“小六,来帮你四哥的忙。”

她说的帮忙是帮胤禛理账册,户部往年的拨款都有记录,可是都是陈年旧事了,所有的东西都屯在一块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账册也都是乱的,得按照年份理出来,也得按照用途算出来,再去推算今年合适的拨款。

整个永和宫里数学最好的也就云秀和胤祚了,只有他们两个能帮上胤禛的忙。

云秀还是学会计出身的,整理账册可比别人快多了——嗯,绝对不是拉踩户部那些人。

唯一比较麻烦的可能也就是现在的记账方法是单式记账法,一张纸上头,用中线相隔,上面是收入,下面是支出。比如去年户部给盛京拨了三万两银子赈灾,这笔银子是从国库里拨出来的,户部收入三万两,记在最上面,户部收到银子以后将银子拨到了盛京各个不同的地方,就记在支出里。

这样有一个点很麻烦的就是,一来这笔银子给了盛京,那盛京到底用它做了什么?那得去翻盛京提供上来的账簿,有没有用完,户部也不知道,全凭底下的人做的账簿敷衍了事,到头来,户部只知道。

云秀领着胤祚重新把账簿改成了复式记账法,也就是这笔银子给了谁,拿出去做了什么,全都记录下来了。

最后分清了一部分的钱是用来买粮食的,一部分用来安置那些田地不丰的佃农了,还有的用来买来年要种的种子了。

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本来胤禛的头都大了,他抱着旧账册去问那些记录的人,结果这个说去年的账册是谁谁谁记的,他们不清楚,他又去找那个人,有的已经离任了,有的还在,但是记的东西太多,上面也没写明白是用来干什么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户部乱糟糟一片,到处都在问户部要银子,今天要一次,他们给了,没隔多久,又有人来要,说上回要的不够——至于够不够,那得问他们自个儿。

总结下来十个字:户部不清楚,户部不知道。

胤禛看了就烦。

现在好了,新的账册统计出来了,他的脑袋也没那么大了,其中的问题也就能看出来了。哪一年支出的钱骤然变多了,多在哪儿了,再对照那一年的邸报,看看用在那一部分的钱为什么会多,是不是属实。

河工的督造费用也是如此,之前郭琇一直参靳辅贪墨河工银子,前几年靳辅死了,这事儿越传越真,谁都说他贪官一个,可云秀带着胤祚清理账册的时候顺手列了治河费用,结果出来以后发现那些河工费用全都是正常的。

百八十万两有人贪吗?有,但不是靳辅。所有送到他手里的河工银子,他全都用到了河堤上,自己一分钱没拿。

账册捏到手里以后,胤禛红了眼睛。

云秀没说话,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当年郭琇诬告靳辅,天下人都在骂靳辅是个贪官,说他每年贪几十万两的银子,任由黄河河水冲烂了堤坝,致使民不聊生。前几年靳辅没了,江南有人纪念靳辅,在黄河边上立了雕像,后来那些被冲昏了头脑的人冲过去把他的雕像丢进了水里。

所有人都在骂他。

可现在账册理出来了,胤禛在心疼他,心疼他被骂了那么久。他揣着账册,想去找皇阿玛。

胤祚问他:“可四哥前不久不才刚加入了太子一党么?现在拿着账册去找皇阿玛……”

胤禛站住了脚。

是啊,靳辅是纳兰明珠一党,他现在明面上是太子一党,现在他拿着账册去找了皇阿玛,回头皇阿玛要怪罪下去,必定会暴露出他,到时候索额图还会留下他吗?

他不想依靠大哥,只有太子一党能够选择,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如果这个时候刚刚加入又脱离太子党,那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大阿哥党和太子党的双面打击。

云秀看着他,知道他在摇摆,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选。

云佩从开始的时候就没出声,现在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猜测着他的决定,想着他做出决定以后,康熙可能的反应。

胤禛沉默了好久,他捏着账册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还是捏住了它。

他笔直站着,眼睛里露着光:“我还是想去找皇阿玛。”不去找,他于心不安,任由这样一个能臣清官蒙受冤屈,他不肯、不愿意,也不忍心。

他说:“要是我今儿胆怯害怕了,将来无数个夜里都会反复思忖今日做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叩问责备自己,立身正不正,为官清不清,是否有过后悔。”

“我一定会后悔。”

所以他要去做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

云佩站起来,眼里有欣慰的笑:“我们胤禛长大了,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去做吧。”

云秀也认可他。

胤祚本来是坐着的,这会儿也忍不住站起来了。

打盹的小十四也早就醒过来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哥哥看,他觉得这时候的四哥好厉害哇。

胤禛在他崇敬的目光下,抱着账册去了乾清宫。

到的时候没有立刻进去,梁九功说里头索额图和诸位内阁学士正在议政,不方便通报,让他等一等,又请他在茶房坐下喝茶。

胤禛怀里揣着账册,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等会该怎么说,皇阿玛又会怎么问,他该怎么应对,想了一炷香的功夫。梁九功进来了,请他去回话。

大臣们已经散了,康熙正闭着眼睛坐在案边休息,听见动静就睁开眼:“老四来了,有什么事儿?”

胤禛把今天的事情说了:“……查账册的时候,靳辅并没有贪墨银两,他是清白的……所以想着把账册拿来给皇阿玛瞧一瞧,还他一个清白。”

他说的很认真,把刚刚想好该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手里的账册也递了上去。

康熙打开账册翻看了一会儿,等胤禛说完了,他才开口:“当初郭琇弹劾的是靳辅大人数年来在治河一事上耗费颇巨且无寸功,似有贪污之事。”

胤禛说:“可如今查实了并无此事啊!当时郭琇的奏折之上含糊其辞,都是污蔑。”

账册被合上,康熙靠在座椅上:“是无此事,但毫无寸功是事实。”

胤禛站在地上,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点冷:“可皇阿玛去年派了人去河道上巡视,今年河水泛滥并不算严重,往年常常有十几、几十处堤坝坍塌,去年只有五处,您派过去的新的河道总督,那也是按照原先靳辅大人原先的计划继续做的,并没有任何改变,那靳辅大人又哪里做错了?”

没等他说完,康熙打断了他:“胤禛!”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不过还是个孩子,还有着一腔的少年热血,和他小时候那么像。他最终还是软了心肠:“你是不是觉得皇阿玛做错了?”

胤禛闭紧了嘴,他觉得皇阿玛是做错了,可皇阿玛好像并不这么想。

他说:“天底下的能臣那样多,并不缺他一个,倒下一个靳辅,还有千万个靳辅站出来,只要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朝着你奔来。”

“可你不能每一个人都留下,要学会取舍,当年靳辅罪过并不严重,或许在你看来毫无过错,皇阿玛也觉得他没错。”但是当时的时局注定了他要牺牲靳辅。他看向底下可怜巴巴站着的儿子:“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分出是非黑白、对错与否的,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分得清的,当一件事最后造成的结果是利大于弊的时候,那皇阿玛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去做这件事,你明白吗?”

胤禛说不明白,他想任人惟用,想护住清官,想保护他们,哪怕会得罪人,只要是为了他们好,他愿意的。

康熙摇着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很久之前皇阿玛就告诉过你,过刚易折,戒骄戒躁,你的脾气还是如此。”那会儿是胤禛为了胤禩打了太子,事情过后他把胤禛留下来了,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本想着他能记住,改一改脾气,没想到还是没记住,还是这个狗脾气。

可他也不能说胤禛就是错了,相反,他很欣赏他,在朝堂上能够保持初心的人太少太少,靳辅已经死了,胤禛大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他已经来了,想要为一个死人讨回公道。

他并没有什么错。

康熙叫他过来:“你看这些奏折。”

胤禛跟着他的手去看。他这是头一次看见别人的奏折,上头都是大臣们说的话,还有皇阿玛的朱批。

“每日里的奏折都有御史弹劾大臣,有的是党派互斗,有的是奏报属实,但是这些折子,有的皇阿玛当天就批阅下去了,有的留中不发,你知道为什么吗?”

胤禛说知道。他猜也能猜得到,无非是有的人现在还不能动,动了以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康熙说是这个道理:“靳辅的事情也是一样的,皇阿玛暂时不能给他洗清冤屈,不代表皇阿玛不知道他是清白的。”

他低头看胤禛:“你知不知道?”

胤禛说知道了。

康熙叫他把账册放到桌子上:“朕再瞧瞧,这是你新想出来的记账法子?”

胤禛:“是姨妈想出来的。”

康熙:“就她鬼点子多。”不过看着还是很不错的,条理清晰。

他让胤禛给自己解释每一列是用来做什么的,末了说:“还不错,回头皇阿玛想办法继续把它推广出去。”

他又问胤禛最近在户部呆得怎么样:“户部事务繁忙,但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学会和其余的人打交道,好正一正你的性子。”都是为了孩子们好,他觉得自己为了这群孩子操碎了心。

胤禛嗯一声,他没说自己之前在户部坐了多久的冷板凳,没当着皇阿玛的面给马齐上眼药。

等看完了账册,说完了话,康熙想着叫胤禛回去,这孩子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就行。

结果胤禛走到一半,忽然又回来了,他站在底下,不顾康熙诧异的表情,硬邦邦丢下一句话:“所以,皇阿玛就是错了。”

没等康熙做出反应,他挺直了脊背:“皇阿玛是为了利益所以让靳辅大人蒙受冤屈,在您心里,您觉得您是对的,就该这么做,可是在儿子心里,您就是错的,靳辅大人劳苦功高,他没错,那就是您错了。”

他想扳倒纳兰明珠,大可以换一种方式,而不是牺牲一个能臣、一个清官。

胤禛红着眼睛问:“您知道靳辅大人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他的雕像被摧毁了,他的福晋和儿女终日惶惶度日,他们本可以不这样的。”

外头的那些人可不知道什么利益不利益,也不知道皇阿玛是想平衡朝廷局势所以委屈靳辅,他们只知道皇上说了,靳辅是大贪官。

“您皇上,是天子,天子说的话就是准则,所以他们都认定了靳辅大人是贪官,或许两年三年后您会替他翻案,可那些咒骂和怨恨已经加诸在靳辅大人身上了。”

靳辅被参、被罢官以后数年内都郁郁寡欢,不到五年就过世了,死后还要受人诟病,牵累家人、伤及挚友。

胤禛站着,倔强得让康熙头疼:“错就是错了,不是找任何理由就可以说自己没错的。”

说完,没等康熙反应过来,他一溜烟就跑了。

梁九功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康熙哽住了,他想骂人,可胤禛已经跑路了,不骂人自个儿心里头憋得慌。

最后,吸着气,忍不住骂了一句:“臭小子!倔得和头驴似的!”

梁九功拿余光悄悄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没什么生气的意思啊。

怎么看着还有一点儿欣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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