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的氛围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商次妃面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窘态,怔愣了片刻。
“莲儿虽说不是母妃所出,到底也是母妃养大的,让你去有穷国送亲,其实也是希望有穷国之人不要看轻了她。”商次妃面色一如既往的端庄,华贵,言辞间滴水不漏,“你大皇姐定亲在即,母妃这些日子也着实抽不开身,倒是忽略了你,向来身子不好,不宜远途跋涉。”
呵?难道不是担心姒莲失了仪态,被载羿抓住把柄,才将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二公主送过去当替代品的吗?
说不定,她连替代品都算不上,只是个附赠的物件儿。
“这是儿臣应做之事。”姒妧中规中矩神态,礼仪也十分标准,表情淡淡地施了一礼说道,“母妃不必介怀。”
商次妃轻轻蹙了簇眉,这个女儿性子向来恬静,孤僻,而且十分懂事,从不会让她过多操心,可今日这般看上去,竟有些陌生的恍若从未见过一般。
“妧儿,你过来。”她冲着姒妧招了招手。
初冬的风,乍时吹来能驱走秋实留下的燥热,但时过不宜,因它藏着一股子彻骨的寒。
姒妧缓缓起身,迈着虚浮的脚步上前去。
商次妃将自己身边的一件狐裘大氅取来,披在姒妧那如刀削过一般瘦弱的肩上,轻轻握了握姒妧的手,触之透着心尖儿的冷意,心中陡然一惊,“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冷?”
姒妧抬眸,怔然地望着商次妃。
许时,淡淡一笑,“母妃莫不是忘了,儿臣的手足秋、冬、春三季皆是如此,从不曾暖过。”
“……”商次妃闻言,再一次怔住。
她缓缓地垂下了眼睑,长卷的眼睫遮去了一双生得晶光粲烂的眼睛,那神光里带着姒妧读不懂的漠然与复杂,母女二人就这般相对语言,俩俩沉默着,许久、许久……
“你,是不是在心底里怨恨着母妃?”终是商次妃面上带着些许愧疚,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姒妧闻得此言,先是一怔,随之,心中出奇的一片的平静。
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诧异,听到母妃这般问,她难道不应该满腹委屈吗?
同样都是她所生的女儿,为何自己却只能沦为姒嫣的炉鼎?
她明明天赋比姒嫣更出色,修炼悟性也比姒嫣更优秀,却只能沦为姒嫣的踏脚石,甚至不惜赔上她的性命?就连姒莲那样见不得台面的私生女,都比她这个流着姒家血脉的「二公主」得到的关爱更多。
还有那个存在感似有若无的姒芸,就算母妃不怎么理会她,至少也比自己这表面看起来颇受宠爱的二公主活得像个人。
她甚至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幻想过,自己因为妒忌,因为怨恨,因为心中的不平与悲愤,难以忍耐去向商次妃讨要一个说法,为何都是她的女儿,偏偏要对自己这样?
可当这个困扰了她十七年的问题,只隔着一层纱,只要她一句话,便能得到答案时,她的内心却并无想象中的激动,愤怒,甚至是掀起情绪上的波澜。
“儿臣不敢责怪母妃。”姒妧浅浅一笑,道:“只是对一些事情,略存疑惑。”
商次妃看着姒妧,略感诧异,“是何疑惑?”
“母妃可还记得,十四年前,您告诉儿臣,大皇姐与儿臣的生父是胤王叔?”姒妧说着,明显感觉到商次妃的面色一僵,且握着她的那手都紧了紧,她倒是没想过看脸色不对就停下言语,继续道,“既然大皇姐与儿臣是亲生姊妹,您用儿臣两仪贵体的精血,来供养她天赋上的不足,儿臣也认了,可姒莲不过是个宫女生的贱胚子,母妃,您为何要让儿臣去有穷国给她善后?”
姒妧话音未落,一阵掌风突如其来。
「啪!」
狠狠一个巴掌落在了姒妧的脸上,打得她嘴角上一缕殷红的血迹陡然溢出,姒妧脚下踉跄连连,本就单薄得像张纸片儿的身子随着晃了晃,肩上的狐裘大氅滑落在地,发簪飞落地面,发髻散乱。
她站稳身形,那张苍白的脸上狼狈不已,只有一双如古井深邃的眼望着商次妃,那种深邃像是带着探不到底的冷,越看越觉得森寒。
“你说谁是贱胚子?”商次妃勃然色变,难怪她去有穷国这么快就回来了,定然是发现了她的意图,所以,才丢下莲儿自己逃回来了!她死死盯着姒妧的眼睛,由着那双眼将自己的威仪嵌入死寂的眸光之中,言词里没有丝毫亲情的暖意,却渗透出无边的厌恶与冷漠,喝问:“谁,教你的?”
“姒嫣的父亲根本不是胤王叔,不,应该说,她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所以母妃,姒嫣的父亲是「那个人,」对不对?”姒妧放下捂着脸的手,清晰的五指痕迹如一道烙印般印在她惨白的脸上,那绯红与嘴角上的血迹融在一起,渲染出一幅凄厉的画卷。
远处的榕树上,豢龙矢拎着一个酒坛子,横卧在那茂密的枝叶间,醉意朦胧,在他身侧作伴的是风南鸢,当豢龙矢看见姒妧被打时,风南鸢清晰地看见这家伙身子都跟着一僵,嘴角微微一覆,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倔啊,这丫头!
许久之前,他们便告诉过她,莫要去问这些不该问的事,她却偏偏不信,说:她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母妃,即便是再如何,也不会对她怎样,可如今最是难过的,还不是她自己?
“你到底在说什么?”商次妃双眼放火,面色怒气大绽。
“儿臣是想说,姒莲还有姒芸的父亲,其实是一人。”姒妧有气无力地说着,“有扈氏的七长老:丁不丘!”
“而姒琲,才是宫女所生的皇子,他的生母是因为你给大王下药不成,偶然承宠才有了他,诞下他后,那宫女便被你处死,如今那宫女的尸身怕是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姒妧明明知道,商次妃是个多么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的女人,她亲眼见证过,这将她带到这个世间来的女人,是如何在谈笑间,便将无数鲜活的生命推进炼狱,可她还是想要用身体里流着她血液这份亲情去赌一把,赌她还有几分人性,“而姒嫣的父亲,才是你一生挚爱,让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成为修炼天才,包括葬送儿臣的性命!”
商次妃袖袍一甩,凶悍无比,嗓音极度森寒:“是何人告诉你的?”那阴鸷的眼神,狠毒中带着噬人的阴冷,仿佛是藏在森林中准备狩猎的饿狼,一步步逼向姒妧,“说!”
姒妧看着怒发冲冠的商次妃,那双精明的眸子因暴怒而瞪得大大的,原本精致,高贵的五官,此时狰狞地挤成一团,面目看起来有几分瘆人,胸腹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那又急又气的姿态,早已失了皇家妃嫔的仪态。
她倔犟的性子一上来,下意识抿紧了苍白的唇。
突然!
商次妃手臂仪态,化手为爪,一把掐住姒妧的脖颈,五根手指疯狂地扣住她的动脉,眼底的凶光层层迸射,仿佛要活吃了眼前人一般!
姒妧看了看那只正在行凶的手,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整个脸庞涨成紫红色,她并不怕死,只是这种窒息的感觉,她不喜欢,嘴角却露出了一个看似即将解脱的,十分讽刺的笑意。
商次妃见她在生死面前都不为所动,那一脸漠然的态度,仿佛这条命根本不是她的,死活都与她无关一般,心头的怒火更添一层,陡然怒瞪着姒妧,仿佛有着血海深仇一般,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是——”商次妃见她开口,手上的力道稍微松减了几分。
姒妧只觉阵阵刺骨的冷意,从四肢百骸轰然窜出,那种无法形容的「冷」像极了极北之地的冰天雪地,骤然袭击了她的灵魂,在她的血管里肆意乱窜,一点一滴地啃食着她的灵魂,她的思维,让她生不出一丝求生的欲望,一颗心,如同槁木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