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1 / 2)

    “他会来找你吗?”

    “他不会, 我们已经玩完say bye-bye。”

    “鉴定报告出来了,你给他看了吗?”

    “为什么要给他看?他既然那么肯定,那就让他继续肯定咯。”

    “小琴……我其实更想跟你两个人……”

    “stop, 阿ken,收喋啦你。”

    与驾驶座开着车的男人比起来, 女的声音始终懒洋洋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和不耐烦。男人噤声了, 从后视镜里看到女人垂下脸去,摸了摸身边孩子的头。他怀里的熊真大,几乎和他一般大,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一个无言的依靠。

    被乡下泥土路颠簸得睡去又醒来,眼皮沉重地像在打架,安问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在五岁小孩的耳朵里, 这样的话像是加了密码的电报, 充满了大人的晦暗和轻浮,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 安问才明白, 那个是妈妈的情人,他们正在私奔。而他不过是私奔的累赘。

    在十七岁的这个夜晚, 他已经懂得了出轨、情人、私奔等一切感情婚姻里不体面的词汇, 即将睡着前,想起五岁那年黄土弥漫的私奔路,反反复复念叨的, 最终却只剩下任延那句“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

    要是安远成和琚琴也学过《逍遥游》就好了, 没见过一辈子的人,就不要谈一辈子,这样世界上最起码不会多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

    视频挂断,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时半会却没走。

    安问对任延有占有欲这件事,从小就很清晰,正如他喜欢紧攥着他手指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一松开,任延就会丢下他跑掉跟别人玩。

    如果任延出手帮了别的小姑娘,安问就会走到那人跟前,小脸上皱着眉,很肃穆地考她:“你开始学词语了吗?”

    小姑娘茫然,安问便问:“你知道偶尔和永远的区别吗?”

    小姑娘摇头,安问奶声奶气地说:“我给你造两个句子,你就知道了,”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延延哥哥偶尔帮了琪琪的忙。延延哥哥永远会帮问问的忙。”

    小姑娘沉默了。

    任延慢慢地伏到安问的书桌上,额头轻轻贴着温润的胡桃木桌面,怀里上了岁数的小熊被他越抱越紧。

    “你怎么不教教你的朋友,占有欲和喜欢的分别?”小熊回答不了,任延勾了勾唇,牵起一个自嘲的微笑:“也可能真正不懂的是我,所以才会搞混。”

    身边传来窸窣的响动,听得人牙痒。任延忍了会儿,终于忍无可忍,被迫从矫情的失恋氛围中清醒过来,烦躁且崩溃:“西西!”

    西西公主蹲踞在安问的枕头上,正抱着一本笔记啃得不亦乐乎,一边啃一边呸,呸得安问枕头上全是沾着它口水的碎纸屑。

    任延:“…………”

    被直呼全名的公主大人抖了一下,识趣地松开嘴,缓缓后退。一人一猫对峙数秒——“嗷呜!”

    因为肥得像猪而痛失逃跑先机的公主被任延一把薅住,但永不言败的骄傲又让它一脚蹬在了任延脸上,继而飞快逃窜走了。

    床上一片狼藉,要是安问明天看到,能怀疑是他出于某种变态心理而在他床上睡了一觉痛哭流涕。

    任延面无表情地抖落被子,捡走碎纸屑,抚平枕头。

    吧嗒,笔记本倒扣着掉在地上。

    这应该是安问平时塞在枕头底下的本子,可能是睡前单词本,或错题集,只是今天被西西刨出来了。任延弯下腰将本子捡起,拇指自然地扣在展开的书脊间。

    「9月26日,今天是我的生日,第一想见妈妈,第二想见任延,妈妈和任延都没有。」稚嫩的、硕大的笔迹,一看就是学前班水平,充满着刚学写字时的那种结构散架,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要离家出走。

    因为那么大,由不得任延不看,看了第一眼,便想看第二眼。

    虽然是日记,但一页却要写好几天。这是肯定的,因为福利院那么穷,一本普通的笔记本也要好好珍惜,不能浪费。

    「9月27日,老师夸我会背的诗歌很多,但我忘记背家庭地址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是宁市、sheng下的忘了。妈妈还没来,任延也还没来。」

    「9月28日,周胜扔我娃娃,我打不过他,在这里诅 zhou。你等着,任延才比你高。妈妈还没来,任延也没来。」

    「9月29日,周胜shuai池塘里了,难道我是神仙吗?咻咻,妈妈明天就来!」

    「9月30日,妈妈没来。」

    「10月1日,国庆节,院长奶奶给了我一颗大白兔,牙掉了,我哭了。妈妈没来,任延也没来。」

    ……

    「11月1日,任延哥哥生日快乐,想吃蛋糕。我的存钱guan里有二百八十块钱,在书架第二排相片的后面,希望妈妈可以帮我给任延。不知道任延会不会想我?他每天都在保护琪琪吗?」

    ……

    「1月3日,好冷,没有羽rong服,打架了,周胜说没有人保护我,很厉害的哥哥是假的,除非现在就来给他看看。我讨厌他,他以为全天下只有他最聪明、他最dong。因为打架,冻疮破了,好疼,院长奶奶给我呼呼。任延没来,妈妈也没来。」

    ……

    「2月9日,过年,爸爸发现我不在了吗?有没有看到桌子上少了一个人?是不是我太小了,看见和没看见都是一样的,他一直以为我还在呢。没有烟花,吃了八宝饭,院长奶奶偷偷给我最多豆沙的。任延哥哥新年快乐,妈妈,你快乐吗?」

    铅笔的字迹在经年的翻页、衣角手侧的摩擦中变得模糊,一滴眼泪晕在泛黄的纸页上,这样廉价的本子,纸张也是粗糙稀疏的,眼泪很快地晕透了纸面,任延仰起头,喉结吞咽着,他深深地、反复地呼吸,试图让急促的气息缓慢下来,但没有用。

    他的一切手段都是徒劳,只能用掌根紧紧地压着眼角。眼泪不停划下,刻意用力紧抿的唇终于不得已张开,在因为过呼吸而急遽流失的氧气中,任延捂着心口,感到一阵茫然的、令他绝望的剧痛。

    安问的日记从五岁一直写到了七岁,直到这本本子的每一行每一页都已写满。他会的字越来越多,他的字越来越好,他的字越来越小。

    他没有羽绒服,第一件羽绒服是被领养走的大孩子留给他的,他冬天会长冻疮,反复长反复烂,写日记都弯不了指头,他过年玩不了烟花,只能看别人的,压岁钱是五块。五块,安问在家里时,从没见过低于五十的纸币。牙齿掉了要站在床尾默念请老鼠不要偷牙,保佑他牙齿长得整齐漂亮,这是什么可爱的习俗,任延从未听过。福利院有个孩子总欺负他,后来他从安问的日记里消失了,因为已被领走。那样恶劣的小霸王都有人要,只有安问没人要。

    任延在床尾坐着,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天一天地看,逐字逐句地看,他每一天的结尾几乎都是「妈妈没来,任延也没来」,直到六岁生日。他大约是懂了,因为妈妈确实不会再来,任延也一样,所以从此不再问。

    只是当妈妈从日记里消失时,任延也仍未消失。每一年的11月1日,安问都祝他生日快乐,祝他长高,祝他平安,祝他天天向上。记得比谁都清楚。

    再后来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安问不再开口说话了?

    「5月15日,院长奶奶问我这几天为什么都不说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觉得我每天都说好多话啊,奶奶问我嗓子疼不疼,是不是生病了,我想说没有,奶奶鼓励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没有声音,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有一团棉花堵住,阻止我说话。」

    「5月16日,今天依然没有说话。」

    「5月17日,今天依然没有说话。」

    「5月18日,院长奶奶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让我“啊”,说没有生病。他问我,你怎么“啊”的声音也没有呢?我也想知道。」

    「5月19日,jing察叔叔又来找奶奶了,临走时摸我的头,我知道这就是没有消息。在派出所的档案里,我是被遗弃、走丢的,和拐卖的孩子放在一起,但是没有人找我。我偷偷地想明白了,因为爸爸没有找过我,他不觉得我丢了。所有人都不觉得我丢了。」

    ……

    「6月1日,儿童节,福利院给村里表演合唱,唱喀秋莎,我不会说话,所以在台下看,听到有个大人说我是哑巴。下次见到任延哥哥,不能叫他了。妈妈是不是知道我会变成哑巴,所以先不要我了?但是村里有一个sha子,他都四十岁了,每天只会玩,还有家人叫他吃晚饭。哑巴比sha子还坏吗?妈妈不喜欢不能说爱她的小孩。」

    ……

    「7月15日,赵叔叔带我爬山,他好厉害,que着腿还能爬山,我看到海了,有船。海的那头是宁市吗?如果有一天,任延哥哥会坐船来玩就好了,但是我也不能叫他。我在山上做了一个梦。他一定认不出我了,从我前面走过,我叫他,没有声音,他看了我一眼,当作陌生人,玩开心了就走,我叫不住他。梦醒了,我的船也离开了。」

    任延的眼泪一直掉在七岁安问的日记本上,狼狈地去擦,把字迹越擦越模糊。想起月考时,安问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全年级传阅,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七岁就这么会写,让他这种明明八岁才出国,却无论如何都学不好语文的人怎么活?

    十一去村子里时,兰院长的欲言又止,村民的热络熟稔,护工阿姨的亲昵自来熟,都有了答案。他们早就认识他,早就听安问反反复复地说起他,从有声到无声,从言语到手语,从挺身而出的勇敢到温柔绅士,从捉迷藏到大提琴。安问口中的任延什么都好,只是总也不来,让他望眼欲穿,一个人反反复复、寂寞地往返着那座陡峭的山。

    玩偶朋友们那么安静微笑地注视着任延。

    恭喜你啊,什么都知道了。

    -

    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安问房内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拢着,任延头痛欲裂,浑身从骨头到肌肉都痛得快散架 ,原来是在安问的地毯上睡了一宿,闹钟显示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

    嗓子哑得难受,呼吸也沉重地发着热,任延勉强翻出额温枪,测了一下,37.9,发烧了。

    发烧不是大事,任延翻出半片退烧药吞了,又加了两粒头孢。毛阿姨请假回老家,任延先点了个外卖,多一分钟也坐不住,躺沙发上处理未读消息。

    崔榕:「吃点好的,别再吃麦当劳了。」

    任延回:「嗯,汉堡王。」

    谭教练约他下午到校后面谈,问他几点方便。任延敲了个四点半,等谭教练的回复。

    昨天球赛输了,更衣室谈话里他完全没提任延,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战术保密,还是惹到他了所以给他尝尝久违的冷板凳滋味。

    裴正东在篮球队首发五人群里安慰他:「哥们儿今天还行吧?」

    任延回了个“OK”的手势,「没事。」

    最后是卓望道:「出来玩啊?」

    余下便没有未读消息了,安问的停留在昨晚一点多的“晚安”上。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任延回卓望道:「作业没写。」卓望道正抱着手机,一个视频秒拨过来:“这次来真的啊?少装,昨天有空跟张幻想约会,没空写作业?你怎么不让张幻想辅导你功课呢?人好歹也是高三B班的呢。”

    任延听他叭叭儿地吵,脑袋都觉得疼,赶紧把音量降低了,“你昨天跟安问一起去天翼了?”

    “还不是去看你比赛?堵车,到了都结束了,馆儿都没进去,光看见你跟张幻想勾搭了。”

    因为没精力,任延讲话更显淡漠:“不信谣不传谣,转发过五百刑拘。”

    卓望道:“……”

    “你昨天跟安问都干什么了?”任延随口问。

    “写作业,中午喝了个午茶,下午还写作业,去了趟天翼,后来练完了晚上就吃火锅,请他看了场脱口秀,后来去电玩城抓了个娃娃。”

    任延:“……”

    这口气要是没匀上来,他能直接给气过去了。

    卓望道:“嗯?不说不觉得,怎么一说感觉跟约会似的呢?还挺积极丰富的?”

    任延闭了闭眼,算了,他现在也揍不到人。

    “别误会啊,我们都很直的,哎昨天问问老有意思了,跟我讲了一八卦,内容不重要啊我就不跟你复述了,但我发现问问真的……老在乎你了。”

    任延勉为其难掀开眼皮,眼眸里情绪藏得很好。

    “就是说他一朋友被另一个朋友看上了,两人是特好的朋友,那个人就想上他,他朋友就拿不准——哎我这嘴,我怎么又给说了?”

    胸口随着深呼吸起伏,任延冷冷地催:“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换位思考了一下,我就问他如果是你想跟他当这种奇怪的朋友,他怎么说。问问说,可以,但不太想。你懂吧,可以,代表他为了你可以没有原则,不太想,我就问他为什么是不太想,他说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迟早会喜欢别人,到时候你跟他会很尴尬,见面相处都不方便,就不能像现在这么好一辈子了。”

    视频那头,任延安静了许久。

    是吗,为了跟他当一辈子的朋友,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是昨天早上的任延,一定会为了他的回答而沾沾自喜,一厢情愿地认为安问其实就是喜欢他,只不过内心还没有察觉。而他要做的,就是强势又温柔地帮他察觉、认清。

    而现在的任延不敢,亦不会了。这种自信多高傲,多粗暴,如果他曾看进过安问的内心,就会知道,对安问来说,一辈子永不分开,和喜欢是两件事。他想要的一辈子,并不代表是喜欢的一辈子。

    “你不感动吗?”卓望道愣愣地说。

    听到任延一声没有情绪的笑:“还行。”

    “你对他好点儿啊。”

    任延翻了个身,闭上的眼尾处,莫名有一行灼热的眼泪滑过鬓角,洇进沙发。因为眼睛时时处在酸胀和刺痛中,发烧的人不太能控制泪腺。任延心里很平静,语气也很寻常:“知道了,对他好。”

    “你今天怎么状态这么不对啊?”卓望道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发了一点烧,不聊了,你在A班多陪陪他,”眉心不耐烦地皱起,“手语到底学了没啊?”

    “学了学了学了,在学在学在学。”卓望道一叠声地应着,“干嘛啊,反正有你呢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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