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匠人(2 / 2)

花姐道:“识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顺利,你去西乡的时候我也出城看过了。”她当过家,能看出不少门道。福禄县在祝缨的调理下,不止是春耕,连秩序也都好了许多。譬如她们老家朱家村,也是县令不会轻易去管的,跟汪县令之垂拱颇有相似之处。

祝缨不一样!

花姐有点骄傲,说:“你比他们都强。”

祝缨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对官员有约束,官员的家眷也是,他们本来就不许自己出面经商、做经纪、在所任之地随意置产业。祝缨能给花姐弄出药铺所需的三间门面,花姐却不能自己出面经营。

花姐道:“我跟庙里的师傅说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里给人看病,算舍药。”

“明明……”

“这样就很好。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现在是没功夫经营什么医馆药铺的,”花姐说,“干爹干娘去年夏天出门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么给他们配些解暑的药。要是有效,不止干爹干娘能从中得到好处,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缨道:“好!万一卡在哪儿了跟我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好。”花姐心中却想,你这么忙,现在可不能再麻烦你了。又忧愁,圣上春秋已高,真要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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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早就开始考虑这事儿了。

第二天,她把庞家父子都带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县城有点距离,半天才到。因春

耕,采石场上许多人都不在。采石场原本有一大劳动力的来源——犯人,福禄县很久没有合适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冷清。

整个福禄县不大拿采石场当个大收益,一是费人,二是销路不算好。附近邻县也有山,谁也不用跟这儿采买,人家自己开采就行了。石头也不值钱。那等矿产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矿、铁矿之类的地方,是抓壮丁也要抓足了数的。

祝缨跟关丞对过账,这采石场一年的收益对全县有限。

现在祝缨要用到它了。

庞石匠看到了儿子之后,就时不时看儿子,小庞石匠低着头,也不怎么看他爹。到了采石场,祝缨对看采石场的矿吏道:“免礼,这两个是石匠。”然后让庞石匠去看石头。

父子俩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说这里的石头可以。祝缨又学了一点石材的知识,跟他们比划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转运的难度就越是翻着番儿的上去。如果只是一人高、半人宽、尺厚的石材,一辆大车能拖走,难度就不大。

祝缨就将这事儿派给这两父子了,每天是县衙里出一个人带这父子过来,矿吏接着了看他们干活。采石场还剩零星几个人,庞石匠父子也会采石,他们在打下石头之前心里就先有了个稿子,从某处到某处打眼,钻洞,破开……

在采石场便先将石碑弄出个大概的样子来,装上车,带到县城再细细地雕琢磨刻。

小庞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如今已见了底了,房钱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这儿干活是听县衙的,县衙只管饭,但是祝缨给小庞石匠算了工钱。工价是照着福禄县的标准来的,干活的时候管饭,小庞石匠也不讲价,算了算还了房钱之后还有点剩余,他就安下心来干。

他在祝缨面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话还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许多话的样子。他和庞石匠父子俩一起动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这个步骤比采石、刻碑加起来都耗时!

祝缨背着手看他们忙碌,就说了一句:“不必那么仔细,刻字那面平整些就行了。”

她只要一面刻字并不刻双面,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数字标记。石碑虽然多,不过不缺地方立它们。

庞家父子先整平碑面,又在上面浅浅地凿出横平竖直的细线,打出一个一个的格子来,再在格子里刻字。

祝缨看完他们刻好第一块石碑,心中很满意,道:“就照这个办。”

庞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计多,小人的家什磨损快,得时常修补。”

祝缨道:“那儿不有一个铁匠么?”

大理寺诸位实在够意思,祝缨要各种工匠,他们就努力送工匠来。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数目一时凑不齐,真能给个“百工”。

铁匠姓万,万铁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没有任何的恩怨纠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铁匠的力气一般人哪里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阳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就将他也打包送了过来。

福禄县自己也有铁匠,技艺却是不如万铁匠了。

万铁匠干活的地方是县城的铁匠铺,与庞石匠干活的地方很近。福禄县衙虽然小,该有的还是有的,比如坊市,不过数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只有一个,前面开店、后院当工坊。万铁匠给庞石匠把钎、凿等物收拾好之后,就坐着看本地的铁匠干活。

铁匠很忙,春耕时有用坏的犁也会拿过来,万铁匠看他干活不利落,就跳起来说:“你这样不行!”

“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有万铁匠的加入,铁匠这里活计干得就快多了。铁匠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想干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会给你算工钱。

万铁匠却没那个心思,专一干活。

大理寺给祝缨选的这些个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缨又把兽医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禄县可不想养闲人。

这些人除了住在县衙的大牢里,旁的条件还都不错,几个会种地的农夫甚至觉得这大牢里比他们家还好些。他们有的还住着草房,大牢是正经砖房,盖着陶瓦,它还不漏雨!

六个农夫的主要任务是给祝缨种地。

此时,祝缨请来的几位当地老农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着,六个人就有了新的任务,开地、种地。六人里,最年长的三十七岁,年轻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减等,也发配不到这儿来。除非他们全家倒了大霉,一块儿判流放。

他们都姓单,彼此之间也都能算得出亲戚关系。两村械斗对家也打死了他们家的人,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在路上再打起来,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发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岁的那个单八辈份比二十岁的单六低,得管单六叫叔。但是干农活的时候,单六就得听单八的了。单八经验最足,他对祝缨道:“不如种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种一种,下一茬种旁的就长得好。”

祝缨想了一下,这样也不妨碍种别的。便说:“可以,不过不要都种了。”她还要弄个对比,同时要

试种一下其他的种子。并且一一做了记录。

单八等人不识字,但是不敢不听县令的,乖巧地领了具犁就干起活儿来了。

等到他们把一茬豆子种下,又就手种了稻,县里的春耕也进入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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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等春耕结束,便再次将县城中的乡绅们一总邀到了县衙里来,再请一回客。县衙没有大厨,酒菜依旧是从外面订的。县城的酒楼也少,也没什么好选的,就还是上回那一家。

乡绅们心中很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兴。顾翁拿到请柬,他坐在头桌,这回再看赵苏跟在祝缨身后时刻准备挡酒的样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

祝缨先说了一番话,说:“今年春耕很顺利,也要多谢诸位父老高义。”

顾翁道:“全是因为大人您运筹帷幄。”

张翁笑道:“只有运筹帷幄么?大人亲力亲为!”

“跟我抬杠不是?大人是劳心者。”

他们玩笑式地争吵着,顺手就把马屁给拍了,赵苏心道:跟唱戏似的。

常寡妇也得与会,这样的席吃多了,周围的人也习惯了看到她,她也习惯了出现。此时也说两句,称赞祝缨不但公务上劳心费力干得好,如今还抽空宴请他们,如此丰富,她十分感动。

“在外面酒楼订了些酒席,都是福禄县常见的菜肴,花费甚少。”说着,她叹了口气,“花费少有时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赵苏道:“义父话中似有深意?”

祝缨也与他一唱一和起来:“你瞧,还算丰盛吧?如此丰盛却不值什么钱,可见是大家兜里没钱。这怎么行呢?”

豁!戏肉来了!!!

乡绅们本以为是吃个席、夸两句,然后给个租金结算的日子。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其他的“好处”,他们能再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再说。

乡绅们内心激动,说话的时候却都说着:“是啊,咱们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自然就穷些。”“我们乡下日子太苦,穷人太难,早晚能过得宽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变得更有钱,但又句句将自己也夹在其中。

祝缨道:“我倒有一点念头,还需与诸位详谈。”

乡绅们连饭都不想吃了,很想听听是什么!顾翁与赵翁、张翁等几个领头的交换着眼色,都很心动,他们又目视关丞,以为关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点风声,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关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事儿!

祝缨道:“事情琐碎,有好些步骤要准备,不急在一时。诸位父老放心,福禄县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现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谁还有心吃酒?!!!

乡绅们肚里骂娘,又不敢催她。经过春耕租牛这一件事他们都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个能干事的人!这种事儿跟去年将他们薅到县城、整顿治安、征发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样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鉴。能看出来她能力不错,有心干实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将有牛的、没牛的一手牵两头,这想法就很罕见,且还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财产,他们将牛交出去之后是会挂心的,尤其一次提供数量多的,每天都算着:我牛怎么样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关心的事情上也会变得聪明,这些人就发现,他们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们自己,也无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费牛也不浪费时间,赚得还不少!

顾翁等人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价的,决心不在这上面狠捞,最后算下来的“损失”也能够接受。没想到按照祝缨的算法,钱没少赚多少,牛虽累了一点也没累坏。

县令运气还好,发配过来的犯人里还有兽医呢。

一群老鬼心里存着事儿,脸上堆着笑,倒也高兴,彼此碰杯。顾翁私下又跟关丞喝了一杯,给关丞使了个眼色:一会儿我找你说话!

酒宴之后,乡绅们到了关丞家,不免又说关丞不够朋友!

关丞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翁斜眼看他,关丞啥都不知道,此时也潇洒不起来了。不能提供情报,他也不慌,心念一转,说:“你们要知道什么呢?县令大人的心思,怎么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还用等到现在?你们早就自己做、自己发财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读书人,张口闭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顾翁说。

关丞道:“真不好?”

顾翁道:“那是极好的。”

众人都笑了,这回虽然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众人的心情却比上回讨论出计划要强得多。

关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呗!已然这样了!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一年多也着实日子紧了些。都是为了给大人做脸啊!大人是个明白人,现在是咱们获益的时候啦。”

顾翁心道:呸!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没怎么紧。过紧日

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们的重礼了,也不能从县里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这么说。大人一心为公,为福禄县着想,我们都是福禄县的人,哪能与大人讨价还价呢?”

关丞心说:呸!上回为了一个獠儿在我这里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谁呀?

两人对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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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缨将他们又都招到了县衙,说出了她的计划——卖名字。

“福禄县要不在这‘福禄’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费这个好名字了。”祝缨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卖橘子,但是福禄县这个地方,合适卖的普通产出太少了。稻谷?倒是可以称为“福稻”,福到,之类的。但是产量不高,总量不多,自己得吃,还得征税,它也不容易卖很高的价。

当地适合种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别多,不可能任何东西都能只以一个名字就占据高价市场的。

只能选少数几样,祝缨是刚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这个东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类的佳果,那玩艺儿太难保存了!

橘子这个东西,不说周围几个县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种的!要把这个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缨找来这些人为的就是这个,她说:“先要在附近打出名头,试一试有多少买家、什么价合适。”

再说了,大家都种橘子,你拿个一样的货去别人家卖高价,就因你的名头?不是找打么?

祝缨的意思:“要有故事!要会讲故事!如果不会讲故事,就要不停重复……”

还有就是果子的品质问题等等。

其他问题还包括怎么样才能让本地的橘子“与众不同”与别家有所区分?不然极易被冒充。

祝缨把这些都给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从现在开始行动,到今年过年的时候能过一个比较宽裕的年,然后维持下来。

顾翁道:“大人,请恕老朽驽钝,您既然有了这么个主意,何不做大一点?咱们宁愿多出一点路费,试一试,卖到京城如何?”

乡绅们交头接耳,都觉得顾翁这主意高明。

“要是能进到宫里,就更是身价百倍了,是也不是?”

顾翁道:“是啊。”

祝缨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宫市么?”

顾翁愣了一下,宫市,就是宫里跟你买东西。有门路的,跟采买的人一起开花账,从皇帝身上揩油水,龙油极肥。没门路的,就是被人以贱价强买好货,全家跳河。

同样的还有“贡橘”。这些祝缨都想过,但是她太了解宫里这些人了。虽不至于像汉末十常侍那样,但是特别会让别人吃亏。福禄县底子薄,伺候不起。宫市还给俩子儿,上贡的东西你还想拿钱回来?到时候宫里随手打发一点别的地方的“贡品”叫你领回去……

“贡品”可以说是一种招牌,一般人扛不动这招牌。

她点到即止,乡绅们也有读书不多的,跟邻座打听——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都没什么值得“上贡”的东西,也没往京城卖过东西,他们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听完了,他们都沉默了。祝缨道:“这些个办法我当然能做,我没损失,我升走了,你们再遭了罪骂我,我也听不见了。你们要做么?还是咱们先在府里、州里卖橘子?”

顾翁哭了,乡老一个传染一个,竟都落下泪来。

祝缨道:“橘子可不好卖啊,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谈钱太俗,不谈钱又太饿,我不能叫福禄县饿着。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种……”

祝缨话到一半,童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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