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她警惕地看向自己常打照面的熟人,“半夜更衣,这是什么道理?”
他是想的明白,还是急不可待?
黄内侍也是个机灵人,一听便知怎么回事,也觉得好笑:“观主准备的,自然是出宫的女裙,总不能教娘子这样一身宫装出宫,那也太扎眼。”
郑观音不欲叫他们和谢文徽知道彼此的存在,虽然预感不妙,可还是毫不推辞,谢过便回自己的小院去。
小黄门将衣服给了她,盯着她尽快梳妆打扮,而后才随在她后面去见观主。
郑观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被押解的女囚,心下迟疑,见到观主的那一刻遥遥行礼,惴惴不安道:“奴婢请观主安。”
圣上坐在案几后,手里正拿了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烛火映照下,闪着幽寒的光,他淡淡道:“你去哪了?”
他仿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然而她只需要看一看观主的眼睛,就想起那日,实在该敬而远之,简明扼要:“奴婢方才在练琴。”
“观主虽然生奴婢的气,但并没有说过奴婢不可以携琴出观。”
她眼角有分明哭过的红肿,殿中烛火虽暗,却也不至于看不见,圣上哂然一笑:“总是犟嘴,你倒是常有理。”
美人落泪,自然教人心疼那琥珀一般的大颗泪珠,虽然仍是强词夺理,但是看见真真切切的她,纵马时的空虚与怒气立刻消了许多。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却听他率先缓缓开口道:“你的香包呢?”
郑观音从他走的那一日起就只
当观主不会践诺,最近对女红并不算上心。
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在圣人万寿这一日见自己,甚至还惦记着香包,实在是意外……也有些尴尬。
她想做皇帝的嫔妃,他嗤之以鼻后,只怕还觉得她虚荣至极,怎么还会想着与自己出游,轻声问道:“观主您不是在麟德殿赴宴么,怎么还惦记着一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配饰?”
圣上似笑非笑,伸手按住案几,抬首问道:“麟德殿宴会才过,我便回道观中来。”
郑观音听了却觉得好笑,这种话也就是来骗一骗远在西苑的她,谢文徽也是散了宴才来,然而却已经与她独处良久。
保不齐又是骗女人的话,信手拈来。
“怎么,这道观我还回不得?”他蹙眉,望了望两人之间空隙,屈指在桌案上轻叩几下,“你过来。”
郑观音不得已,硬着头皮挪了两三步,便不肯再动,圣上见她如此便不再勉强,反倒是万忠急得几乎恨不得用眼神将郑娘子捆起来送到皇帝面前。
圣上猜测或许是她惫懒,然而瞥见她眼尾始终不消散的红,语气是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你总不会是忙着练琴,没有做?”
她练琴,也该是为了讨好皇帝,才这样刻苦。
郑观音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好脾气,摇头道:“做是做了,不过......”
观主改变态度是件好事,她哪怕想不明白,然而那欺软怕硬的脾气上来,尽管他不是个可以欺负的老实人,也忽然不想教他当作没事人一样,把这件事平平淡淡遮过去。
“观主吩咐的话,奴婢怎么敢不记在心里,”郑观音微微一笑,“只是后来奴婢觉得,观主或许并不需要,万寿节又忙得厉害,觉得一片心血实在可惜,所以便趁着吉日,转赠旁人了。”
万忠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控制住不开口相劝的,只是觉出周遭气氛有些暗沉沉的压抑。
“我的东西,即便是不要了,也不会随随便便赏赐给别人。”
圣上大约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像是铁了心要与他割席一般,他笑意温和,却教人能知道那平和之下的怒气:“你明白吗?”
郑观音觉出他话里有话,不似在说香包,反倒意有别指,微微一滞。
贵人们对物品占有的想法大约是因为居高临下的傲慢,她不过是观主养的猫狗,他将她视作理所当然的私产。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只有他一个可以摇尾乞食的主人,难免会勃然大怒,生出想要弄死她的想法。
其实他根本不屑于教她这样的人也来用一样清雅高贵的物件,只是闲暇无聊。
郑观音几乎心里气个半死,面上忍气含笑:“这一点小事,奴婢如何不省得?”
她就是在这上说谎,他又打算怎么样,难道还能逼她去找人拿回来?
圣上倏然起身,在场的近侍包括郑观音都被吓了一跳,然而那暴怒前的征兆不过似是一瞬的错觉,他步履沉稳,走到她身边去。
郑观音下意识以手抚住自己的颈项,然而下一刻,却是他骑装的外披。
“送了就送了,明日再缝十二个也好,”圣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风大,你骑马也得当心才是。”
男子的味道笼罩她全身,观主平日里闻得出不大用檀香,外披厚实暖和,似乎用什么极淡雅的香熏过,拢在身上除却有一点面红,并不觉得不喜。
“观主怎么忽然又待我这样好?”
她蹬着鹿皮鞣制的小靴,身上的骑装也是大户人家姑娘的行头,实在是被他喜怒无常的心性弄得发懵。
“观主前几日不是还恨不得亲手处置了我么?”
万忠之前就打听过今夜外间的热闹,有心替圣人做些参谋
,然而现下却默然了。
他只知道皇帝很喜欢这位有缘分的娘子,但是却不晓得他们退居门外时,内殿会有这样的事情。
郑娘子每每全身而退,但他们只好做个哑巴。
圣上觑见她迷茫神色,心情却好了些许,唇边噙笑道:“我确实不该生气,你这样大逆不道,合该直接拖出去问斩才合宜。”
皇帝真想杀人时不过一个字,笔一勾,这样就是玩笑,郑观音也听得出他心情似乎还不算坏,疑惑等他下文。
“可后来想一想,人往高处走,谁会不想做人中龙凤,若不成,也想攀龙附凤。”
他平和下来,显得分外通情达理:“此乃世俗常态,并不能苛责。”
“君子守信,曾子家贫尚能杀猪,我虽生气,却也是答应过你的,”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波澜,但最终归于平静:“我许诺过,也该守信,但你是女子,没这个必要。”
她夤夜溜出去弹琴流泪,放在以前,他必然要查证一番,不过现在却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宫妃倾慕皇帝,权势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自矜之余却待她也愈发严苛起来,就因为他中意,所以她也得投入满心的爱意,不得有一点算计,才不算辜负帝王垂青。
但结合那分前世记忆,如旁观者一般心平气和,她这样想不算有错,若他不是皇帝,哪里能遇见她,还能轻易得手,将她占为私有。
此刻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对皇帝献媚上,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她对权势的忠贞,剩余的那些简直是杞人忧天。
偶尔回想,都觉出自己这段时日的莫名其妙,皇帝何须同那些人比?
人生苦短须尽欢,他只要一直牢牢握住君位,音音自然不会生出外心。
他步出殿外,道:“走罢。”
她迟疑片刻,随在他身后上马,终究忍不住轻声:“观主真的不计较我图谋侍奉天子了么?”
郑观音被夜风的清凉吹得有些清醒,她还是头一回穿这样的衣服骑马出宫,略靠近了观主一些,然而又得提防,他会不会忽然大怒,回首甩自己一鞭。
但她的多心却有些不必要,圣上听闻她这话,也没有说她行骗,顿了片刻才道:“你是宫人,虽说道观中禁男女之事,但毕竟年少,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郑观音真要惊奇,她谨小慎微地控制着马匹向观主的方向近一点,几乎想要仔细瞧一瞧他,是不是喝醉了。
圣上感受得到她自背后探究的目光,也不回头,失笑道:“你在看什么?”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郑观音也面红,但是只要观主脾气好,她一贯不怵接话,只是当她靠近的一刹,圣上却蹙紧了眉。
他一向不是个太爱外露情绪的男子,眉峰才起便又无痕地平和下去。
郑观音头一回出宫,一切都透着新鲜,他纵马在最前,蹙起眉头,别说是郑观音,就是内侍们也不大在意。
神情消弭不过一瞬,然而她周遭,却有一缕莫名不相符的气息。
不是女衣的熏香与她自身的体香,更不是她许久前调配的荔枝香,有一点微微发苦的意味。
那香气,似乎在文徽身上也嗅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