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净懿脸色稍变,往后退了退。
他笑着朝她走来:“怎么不在里面待着,是觉得太闷了?”
裴副将随后而至:“将军,密探有了消息。”
沈净懿看见他手中的玄刀沾上了鲜血,新鲜的,此时沿着刀刃往下流淌。
滴进脚下的黄土地里。
沈净懿的呼吸凝了凝:“他们......”
沈今安让裴副将先退下:“叙旧完之后便让人送他们上路了。”
沈净懿猛然抬头:“上路?”
他笑着解释:“回都城的路,听一想到哪里去了。”
沈净懿看着他笑,越发觉得令人生寒。
未至晌午,天色便暗沉,冷风将尘土席卷,裹挟阵阵寒意。
沈今安让人拿来大氅给她搭上:“前方混乱,恐吓到听一,待哥哥打点完一切再来接你回城。”
沈净懿惊魂未定,脸色微微泛白:“明彰呢,明彰在哪?”
他疑惑:“明彰?”
沈净懿说:“我的贴身内宦。”
沈今安轻笑:“听一不用怕,我已经提前部署好了,不会有人能够伤得了你。”
沈净懿不信他,在当下的环境里,她只信明彰,也只能信明彰。
于是她说:“我只要明彰!”
眼神坚定,语气也坚定。
“在听一眼中,哥哥竟比不过一个内宦?”
沈今安脸上的笑逐渐褪去,如同被剐去所有情绪。
声音低沉,眼神也稍显黯淡:“在听一眼中,哥哥竟比不过一个内宦?”
沈净懿不语,可答案就在她的沉默当中。
沈今安移开视线,那几声笑有些勉强:“嗯,我让人把他带来。”
沈净懿好似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干涩嘶哑来。
明彰很快就到了,在沈今安离开不久后,由两个侍卫亲自护送来的。
沈净懿一看到他,紧绷着的情绪就彻底松弛开。刚才在沈今安面前强撑的镇定不过是为了不落下风。
眼下脚一软,险些摔倒时被明彰及时扶住。
他话里带担忧:“殿下......”
沈净懿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全靠他的一双手臂支撑,沈净懿双腿打颤:“母妃那边可有得到消息?”
明彰沉默片刻,伸出去的那只想要揽住她肩背的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收回,他只敢隔着衣袖去扶她:“派去送信的探子被拦截了,信鸽也被射杀。”
沈净懿闭了闭眼。
看来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铁骑军不是浪得虚名的。
和他们对上,自己这几千私兵,渺小如蝼蚁。
还未战,便先降。
营帐外虽没有人直接监视,可到处都是铁骑的将士。哪怕是一只苍蝇想从这里出去都是难事,更别提是沈净懿这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在明彰的陪同下又待了两个多时辰,有将士过来,带他们先行。
从侧门入城,避开了耳目。
然后平安无事回到了重华宫。
护送他们回宫的将士转达三皇子的话:“这几日烦请六皇子称病,好好待在这重华宫,不管何人过来都不要接见。”
沈净懿还处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没有回应。是一旁的明彰遵了这道令。
精心部署的一切被三皇子破坏,中令大人怒不可遏。
那六皇子与三皇子是死对头,平日在朝堂上更是针锋相对。
为何如今三皇子却要反过来帮他!!
就算三皇子想要留他借刀杀人,可六皇子的存在才是他如今最大的阻碍。杀也是先杀出头人。
那三皇子留六皇子的目的是什么??
聪明一世的中令大人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
门外婢子通报,说是三皇子来了。
中令眯了眯眼,神情带着探究。
这个节骨眼上,三皇子过来是为何事?莫非是发现了这事是他谋划?
心中揣揣,但又不得不笑脸相迎。整理好着装后他出门迎接:“三皇子今日过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微臣好让下人提前准备。如今薄酒淡饭,唯恐怠慢了三皇子。”
沈今安笑着将他扶起,阻了他跪下行的大礼:“如今在无人处,中令大人又何须如此拘束,一切从简便好。”
他站起身,笑着点头称是:“三皇子体恤微臣年老,微臣却只有薄酒粗茶相待,实在愧疚。如此,今日留下用膳,我让厨房多备些好酒来。”
桌上放着一尊佛像,红檀木雕刻,佛像垂目,唇角带笑。慈眉善目仙人样。
“听闻佛陀带笑,是欲令人有所问,因所问有益故。”他将视线从那尊佛像移至中令身上,“不知中令大人想问什么,想要什么?”
中令面色镇定,嘴角笑意从容:“微臣只愿大离朝太平。”
他听后,若有所思般点头:“所以中令大人才想出此计,欲将谋逆之罪安在六皇子身上?”
沈今安的话让中令面色微变。他知他许是为此事而来,却不想他问的如此直白。
“六皇子听信奸佞之言,日后只会为大离朝之隐患,微臣只是做了臣子应尽之责。”
沈今安轻笑:“中令大人蛊惑六皇子谋反,是否也为奸佞?”
他大惊失色:“三皇子切莫妄言,微臣对大离朝的忠坚之心天地可昭!”
沈今安走近他,抬手握住玄刀刀柄,每走一步,那刀便拔出一寸。
寒光折射,晃了中令的眼。他吓到后退,神色惨白:“三皇子这是何意?”
沈今安轻声叹息:“我知中令大人忠心耿耿,可此事涉及谋反,实为大罪。我不忍看我幼弟被卷进危险之中,也只能委屈中令大人去当这个替罪羊了。”
直到后背抵住了那张供奉佛像的桌子,退无可退,中令大人大声叫喊护卫。
沈今安手中的玄刀早已全部拔出。
“中令大人许是不大了解与淮,与淮做事一向不求快,只求稳。”
所以,今天就算是他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的,“您大可放心,您的家人不会受到任何罪名波及。”
自知已经回天乏术,中令大人认命闭眼。
只是临终前,他还有一事不解:“希望三皇子能为臣解答。”
他安静看他,等着他问出那个问题来。
“六皇子在朝堂上处处针对您,恨不能将您除之而后快,为何您不惜顶罪也要护着他?”
沈今安笑意轻慢,他靠近他耳边,薄唇微启,给了他那个答案。
中令大人神情可谓惊惧:“你们......”
剩下的话,消失在刀刃割开咽喉的声音。
中令大人的小孙子听到声音从内阁跑出来,一口一个阿爷的喊着。
沈今安没想到屋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他将沾了血的刀藏在身后,随手扯过帘子遮住那副惨烈景象。
然后走到小孩面前蹲下,笑容温柔的问他:“来找阿爷?”
他点头,大眼睛纯真懵懂:“阿爷该吃药了。”
沈今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阿爷睡着了,我们先出去,不打扰阿爷休息好吗?”
他愣了愣:“阿爷睡下了?”
沈今安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嗯,刚歇下。”
小孩仰头看他,面前的叔叔身量极长,穿着藏蓝色的蟒袍。
手拿黑色玄刀,刀柄处刻着一个倒着的月牙。
他认得这把玄刀,也认得这个图腾。
玄刀是铁骑军的,图腾是三皇子的。
“你是三皇子?”
沈今安丝毫不惊讶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反而夸赞他:“不愧是中令大人的孙子,如出一辙的聪明。待日后定能继承你祖父的衣钵。”
他好像知道他今天是为何而来,急忙解释道:“三皇子殿下,那件事与阿爷无关,那天是六皇子来找阿爷的。”
沈今安的动作停下了,他带笑的瞳孔闪过一丝异样。
握刀的那只手缓慢转腕,面上却无异样,轻笑着问他:“小离看到了?”
他点头:“看到了,那天小离在里屋睡觉,因为他们讲话声音太大把小离给吵醒了。”
沈今安温柔的替他把歪掉的衣服整理好:“那小离有告诉别人吗?”
“没有,阿爷叫我谁也别说。”
他笑着点头:“小离做得很好。”
“那殿下现在相信我阿爷了吗?”
他站起身:“自然是信的,中令大人为国为民,是忠臣。”
“叛国之人是六皇子,小离可以去朝堂上作证的,让陛下杀了他!”他模样坚定,哪怕年幼,眉眼却与中令大人有几分相似。
沈今安吞下那些遗憾,轻声询问他:“小离可有什么梦想?”
他脸红红的,看着沈今安的眼,满是仰慕与尊崇:“小离想成为和三皇子一样的大将军,上阵杀敌为国争光。”
沈今安从怀里拿出一枚鱼符:“这是我第一次带兵杀敌时的兵符,叔叔把它送给你。叔叔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比叔叔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他虔诚地伸手接过,那双眼里满是憧憬:“我听茶馆里的说书人说,三皇子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五岁,小离的十五岁,一定也能站在叔叔曾经站过的位置上,面对敌军!”
“嗯,一定会的。”沈今安站起身,拔出那把沾了鲜血的玄刀,“叔叔斩杀过无数叛军与敌人,一刀就能取其性命。”
他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柔声安抚道:“不会很痛的,小离别怕。”
裴副将守在外面,里面终于传来些许动静。
沈今安开了门出来,将那把沾满鲜血的玄刀扔还给他。
“传令下去,今日之事,是三皇子与中令大人合谋嫁祸六皇子,最后意见相驳起了争议。”
他擦去脸上鲜血,眼神阴冷,声音也带寒意,“若有知情者敢妄言,诛宗族,掘祖坟!”
这世上是没有纯粹的善恶之分的,无非是立场问题。
敌军攻打边境,在百姓眼中,他们便是坏人。
离朝将士反抗杀敌,在对方看来,他们亦是坏人。
沈今安驻扎边塞数年,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无数,那么他也是坏人。
可离朝百姓却说他是庇佑他们安宁的神佛,是离朝的天瑞。
那么他是坏人还是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从谁的角度来看。
沈今安不想做一个善人。
他只想护住自己的挚爱,所以他不介意早就沾满鲜血的双手上,再多出一些罪孽来。
死后下地狱,也待死后再说。
最紧要的,是他的听一要好好活着。
任何阻碍他的人,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