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伊阿宋不同的是,他冲动的结果好坏参半,而她总能做得很好。
想到她还有惊喜等着伊阿宋,美狄亚就笑得更加愉快了。
既然伊阿宋让她受这等侮辱,她就要彻底毁灭他的人生。很遗憾,科林斯王和他那不够机敏的女儿充其量是野兔野鸽等级的配菜,不够格当她要射杀的头号猎物。因为他们活着就可能成为伊阿宋的助力,所以他们必须死。
科尔喀斯岛外的人真是容易大惊小怪,美狄亚顺着伊阿宋的视线看向惊骇的宫人。一个两个都煞白着脸,眼神像能喷出毒针,但与她对视的瞬间,又像被石化,手都抬不起来。
好像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能做出、能想到去做这样可怖恶毒的事来。
答案:她就是能做到。
美狄亚摆出卑微的低姿态,献上华丽的衣袍和冠冕,小姑娘就轻飘飘起来,甚至要当着她的面试穿她送来的嫁衣。
她记不得名字的小公主死得很痛苦,一大半因为到死她都期望着奇迹降临,幻想着当国王的父亲、伊阿宋、治愈病痛的阿波罗神、守护少女的阿尔忒弥斯神、任何神能够救她。
暗中筹划驱逐美狄亚母子的科林斯王也死得很痛苦,但毕竟年长,他死得稍稍快了一些。
假如科林斯王能再垂死挣扎一会儿,她无聊地等待伊阿宋到来不长不短的时间,就会彻底被猎物不止歇的哀嚎声填满。
但现在只有寂静。
这么说也不准确,滴滴答答,液滴砸落,因为质地黏稠,断续的响声颇为独特。
伊阿宋的瞳孔放大。他也听见了。
阿尔戈号的冒险途中他击杀过怪物、也杀过人,很熟悉这是什么——
血滴落的声音,生命流逝的哀鸣。
美狄亚看着伊阿宋的视线下移。他的视线凝固在她的鞋子和裙裾上,木然地盯着,许久没有眨眼睛。
伊阿宋旺盛的生命力和庞大的自我主要表现在生动的神情变化中。也因此,他失去表情的时候,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脆弱,可以掌控,不会有她不中意的变化。美狄亚喜欢伊阿宋这样子,甚至于说,她有时候坚信,她对他爱情唯一可行的保鲜术法,可能就是让他变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但最后爱和尸体一起腐烂。
美狄亚朝旁侧挪了半步,露出直到此刻她都以己身遮挡住的景象:
她的脚边瘫卧着两具小小的躯体。
而后,她藏在裙褶里的手伸了出来。
滴答,滴答,这不曾停歇的水滴声是赤红的血珠落地,自她手中匕首尖淌下,染红了鞋子和裙摆。
甜腥的雨滴落在稚童青白的脸颊上。他们的嘴唇迷茫地张开,在一句“母亲,为什么?”出口前,刀刃就割开了他们娇嫩的喉咙。
美狄亚亲手杀死了与伊阿宋的孩子。
伊阿宋的眼神变了。那是她都不曾见过的表情。
美狄亚唇角的弧度里第一次有了笑意:“是你先背叛我的,伊阿宋。”
“你杀了他们。”
“是我杀的。”
伊阿宋的咬字加重:“你杀了我们——”他唐突地停顿了一拍,换了个说法:“你的孩子!”
美狄亚以唱歌般的声调答道:“是啊。”
他的表情如猎豹好斗,声音里且出现了一丝绝望而软弱的缝隙:“他们不是我。”
她知道她成功了。
渴望成真总是非常廉价,实现的那刻美狄亚就会觉得失望。她垂眸看向陷入永恒安眠的孩子,平静地说:“我要收回当初我带给你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你延续血脉的希望。”
伊阿宋很明显咬了咬牙:“那么做,你不会感到一丁点的痛苦?”
美狄亚蹙了一下眉毛,但很快舒展开了。她非常冷漠地说:“动手之前会有一点。”
顿了顿,她看着他按着剑柄的手说:“杀死我的时候,你会感到痛苦吗?不会吧。”
伊阿宋额角的青筋恶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倏地松开了剑柄。
“我不会杀你。”他也笑起来,这笑容眼熟得很,美狄亚想了想才意识到,原来像她在镜子里的倒影。
伊阿宋的绿眼睛亮得吓人,猛然间又有了一些率领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的人物该有的气魄。他失控地低笑,恶毒又温柔地说:“我要你活着,长久而痛苦地活着。”
美狄亚第二喜欢的就是他这样褪去高尚伪装的表情。为了表现得更像一个合格的君王,伊阿宋近年很少露出这一面。这也让她觉得他越来越无趣。
伊阿宋总是哀叹众神对他无情的愚弄,年轻时候美狄亚还会半真半假地安慰他,投喂他永不餍足的虚荣心。
但后来她逐渐明白,这个男人只擅长把别人从王位上挤走,自己却当不了一个好国王。他无法应对富足安稳带来的诱惑,更适合活在无尽的磨难和挑战之中。
伊阿宋就应当在最辉煌的时刻死去,在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前成为传说。
可惜她也有过与他长久幸福的愚蠢美梦,没在合适的时候让他的生命永远凝固。
美狄亚扬起下巴,那是她先一步得胜的小表情:“你以为我没机会杀你?不,只是恰好我也是那么想的。我也要你痛苦地度过漫长的余生。”
她后退,伊阿宋箭步上前,却抓了个空。
刺目的强光一瞬间降临,蒙蔽所有人的视野。
伊阿宋咒骂着,摸索着地面向前,朝着美狄亚刚才站立的方向扑去。
他撞到坚硬的露台地面,狼狈地起身,摇摇晃晃。他胡乱地抹着眼睛,在雾气般的光线中寻找美狄亚。
光华终于略微收敛,四周传来难以置信的抽气和惊呼。
伊阿宋抬头,两条通体金黄的龙兽拉着双轮马车,悬停上空,发出不耐的短促鼻息。
不知道是哪位神祇派来了龙车,竟然要将手染鲜血的美狄亚带走!
“美狄亚!!”他的喊叫宛如来自一头受伤的野兽。
科尔喀斯的魔女朝伊阿宋挥了挥手,她的发髻在高空的狂风中散开,犹如一整团舒展的鸦羽。她的脸遮蔽大半,看不清她的表情,也阻碍她看明白伊阿宋的反应。
但美狄亚不在意了,只扬声大笑:“我诅咒你,伊阿宋!”
龙车载着她升空,飞快地离开科林斯,伊阿宋的金发瞬息间就缩成小小的一个点,再也看不清了。
可她的笑声和诅咒洒落了一路。
而在她死去的爱情和其他的残骸正中,伊阿宋忘记了还有许多人看着他,笑得根本止不住,像个只会反弹同龄人咒骂的孩童,声嘶力竭地朝着远去的龙尾喊:
“我也诅咒你!美狄亚,我诅咒你!”
两人大概都忘了,他们曾经在科尔喀斯的海滩边,以几近同等的狂热,对着海峡的另一头呼喊过同样滑稽的话语:
“伊阿宋,你永远属于我!”
“我永远属于你。但美狄亚,你也一样!”
在应验的诅咒与落空的誓愿中,美狄亚睁开眼。
她又做了同一个梦,或者说,又在梦中活完了一生,被伊阿宋背叛、并且迅速决绝地完成了复仇。
难以分辨是预知梦还是时光倒流。
但无所谓,她现在是赫卡忒的祭司、年轻的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
身在故乡、还没有遇见伊阿宋的美狄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