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西南边境,沧县。
全县唯一一所高中建在半山,目光所及云海翻涌群山巍峨如临仙境。
只是仙境除了日出云海夕阳,一无所有,更看不见山外的大千世界。
靠窗位置,小小少女正在认真记笔记。
这里四季如春,她穿洗得发旧的鹅黄色衬衫,短发齐耳,侧脸看过去婴儿肥明显。
手里的作业本正面用完了,她就再写到反面,字写得又小又密,却依旧是娟秀的。
那双写字的手是和年纪不符的粗糙,有伤口也有老茧,骨节甚至有些宽大,是农活所致。
简单搭建的讲台上,老师背过身板书,那粉笔只剩下指甲盖大小,依旧被老师倔强捏在指尖。
同桌的李招娣今天一天没有说话。
夏念儿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嘴型问她:“怎么了?”
李招娣从课本上方慢慢露出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我下周就不来上学了。”
夏念儿瞳仁比一般人的大、很黑很亮,乌溜溜的像玻璃球。
她心里一惊,已经有预感,却还是小小声问她:“为什么?”
李招娣的眼圈又红了:“家里没钱了……我不像你成绩好,是全校唯一的大学苗子。”
夏念儿家里条件也不好,又或者说,他们学校的所有学生都一样穷。
这里是祖国的边境,山上随处可见“雷区”字样,是战争年代残留下来的无数炸弹。
夏念儿的父亲在上山干农活的时候被炸断一条腿,从此以后就成了个残废。
虽然不幸,却并非个例。从去年开始,武警部队就已经开始排爆扫雷任务。
父亲炸断腿的时候,夏念儿不过五岁。
印象里,是暴怒的、血肉模糊的父亲,和渐行渐远面目越发模糊的母亲。
她记得父亲在医院疼得龇牙咧嘴,妈妈带她到医院外面,说要去取些钱。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市中,手里攥着一袋妈妈买给她的甜甜的米糕,等妈妈回来。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天色变暗,等到小腿疼得站不稳,也没等到妈妈回来。
后来,父亲再娶,生了弟弟。
家里早就交不上学费,不想她再继续念下去。
总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不还是要嫁人给人家生孩子。
她能读书,一开始是学校念在她成绩优异网开一面,允许她拖欠学费。
后来是好心人资助,她才没在高三这一年辍学。
李招娣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继续说:“嫁人的话有彩礼,会有钱。”
夏念儿攥紧手里的笔,那哪是彩礼,那分明是卖女儿的钱。
可是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里,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在法定年龄之前结婚生子,穷苦代代相传,改变不了。
听着李招娣的哭腔,夏念儿心里很不好受,嘴角扁了扁,也想跟着一起哭。
李招娣下巴抵在手臂上,彻底认命:“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她的目光里有憧憬有羡慕:“你要去读大学,以后会嫁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吧……”
脑海蓦地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夏念儿心尖酸涩,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老师板书完毕,转过身来。
“夏念儿,李招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能不能考上大学都不一定,还有心情在那聊天!”
“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嫁人,被当做生育机器,你们知道吗?!”
年过半百的老师恨铁不成钢,夏念儿和李招娣被罚站,李招娣被戳到痛处,眼泪断了线。
夏念儿心脏闷闷的疼,余光瞥见墙上的挂钟,分针一格一格走过。
越是靠近那个数字,她的心跳越快,像有一尾小鱼在轻轻摆动漾起涟漪,迫不及待浮出水面。
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每个细微的声音都扫在她心尖。
隐隐狗吠从浓密树影中传来,紧接着是军靴踩在丛林土地的脚步声。
夏念儿眼睛注视黑板,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慢慢攥紧了衬衫下摆。
她想要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还是不受控制看向那条山路,黑亮澄净的瞳孔亮起光。
这里临近与多国接壤的国境线,枪声不稀奇,山里残存血迹也不稀奇。
所以,每天上午十点,她们都能看到武警叔叔牵着警犬在大山中巡逻。
此时此刻,一队武警整齐列队神色严肃由远及近。
他们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头上钢盔,手里是枪,脚边的中国昆明犬威风凛凛。
夏念儿屏住呼吸,而后看见那个人。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面孔白皙而眉眼墨黑,肩背挺直,如同剑脊。
漂亮得薄唇抿成一线没有半分情绪,有种不怒而威的沉沉肃杀气。
似乎察觉有人在看自己,他抬眸,目光穿过众人冷冷瞥过,瞳孔冷若寒潭。
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烫在她的脸颊,血液上涌,到被光照着的侧脸。
夏念儿赶紧转头去看黑板,窗户露出她罚站的小小身影。
那半边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无法言说的局促让她忘记呼吸。
空气在一瞬间静止,脚步声碾在她的心尖。
心脏小心翼翼不敢跳动出声,直到那群橄榄绿的身影渐行渐远。
时间分分秒秒被无限拉长,耳朵敏感捕捉到一声中气十足的“顾燕北”。
夏念儿身体僵直,所有注意力都追随他去。
年轻警官好像淡淡“嗯”了声,听不分明。
那人又问:“笑什么呢?”
他在笑吗?
她刚才怎么没有看到?
她好像都没见过他笑的样子……
没来由的懊恼袭上心尖,夏念儿抿紧嘴唇。
“笑小朋友罚站。”
那声音有些懒,带着笑、格外清越,干净得像冰雪初融化成的泉水。
原来,他不止是长得好看,声音也这样好听。
夏念儿慢吞吞收回视线,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片柔软的阴影。
她没有告诉李招娣,她不会喜欢她的大学同学,她喜欢的是他那样的。
夏念儿第一次见到顾燕北,是高三上学期。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上学走两个小时山路,身上衣服全部湿透,裤管上全是泥点,迷了眼睛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便这样狼狈地出现在校长办公室,声音发颤:“老师,我不上学了。”
校长沉默,这样的事情在这片山里太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