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情合理、礼数周到,不论怎么看,方思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她却往椅背里一靠,笑盈盈地道:“公主一番苦心,本郡主也不是不近人情。可不巧了,都尉说的那位教管啊,前些日子受了重罚,现在还下不得床。都尉少不得要等上些日子了。”
陈敬一听,答得迅速:“即是如此,卑职这里倒有些上好的伤药,不如让卑职替他看一看。”
方思宁笑出一声来,“人现在本郡主房里养着,恐怕不方便。”
陈敬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冷:“是卑职欠虑了。卑职就在驿站候着。哪日他伤好了,卑职再来拜会。”
“好。慢走不送。”
待陈敬带着暗卫们离开,元祎开口问方思宁:“郡主有何打算?”
方思宁这才接过了元祎手中的信,却是不拆也不看。
她有何打算?她根本没打算……
……
……
这一夜,方思宁难得又喝起了酒来。
往常这个时节,冰镇过的荔枝酒是最好的。可在北地,冰雪易得,荔枝却是难找。到底是无可奈何。
决定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放弃一些东西的准备。不管是婚约,还是荔枝酒,凡是麻烦之物,抛下就好。只是……
她叹了口气,望向了珠帘之外。
名册之上的确没有他的名字,她也早已想过原因。可他的态度,从来不像是会走的样子。她数次刁难他,想将他送回公主府,分明是他竭力要留下。
所以,他知不知道自己并未被送出?若是不知道,那公主要召回他,他是会高兴,还是会苦恼?
方思宁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如此百转千回的心思,又偏偏是为一个不领情的人,多少有些不值得。几杯酒水饮下,她微微有了醉意,心上愈发郁闷。一念上头,她索性起身,走到了外室。
见她出来,陈慬刚要行礼,却被她紧紧抓住了手臂。她用了几分力道,推着他到床榻边坐下。她微蹙着眉,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嗔怨:“首领大人,本郡主方才想起一件事,有些好奇,所以来问问你。”
“郡主请问,属下知无不言。”陈慬见她有些醉了,也不深想她的用意,只顺着她的话答应着。
“魁夜司中,如你这般姓陈,名字又从竖心的,有几人?”方思宁问。
“回郡主,四人。”陈慬如实回答。
“你排第几?”
“没有排名,只有先后。属下是第一个。”
“难怪了……”方思宁长长叹一口气。
陈慬隐约察觉了什么,却未敢提问,只是沉默着看她的反应。
方思宁迎上他的目光,笑容里满是轻浮的佻达:“说起来,我与秦忆安有七八分相似,对吧?”不用他回答,她径自往下说,“身量形貌、衣着打扮,我两都挺像的……便连喜好,也都大同小异。一直以来,我喜欢的,她必定也喜欢。而她喜欢的,我说不定也喜欢。”
这番话弯弯绕绕的,但想她先前所问,再合那“喜欢”二字,其中真意便昭然若揭。
“郡主误会了。”陈慬开口,说得直截了当。
方思宁眨了眨眼,笑了。“你这话好奇怪,我可什么都没说。”她撂下一句话,站起了身,“本郡主乏了,这就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这般打住话题,更是欲盖弥彰。
早先元祎送拜帖来的时候故意避着他,看来是与公主府有关。公主不会无缘无故地遣人来北地。……算算日子,下月是方思宁的生辰,公主应是送了贺礼来。可若只是贺礼,为何她会是如此态度?
他思索许久,终是无解。
待夜静更深,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珠玉落地,悄然与晚籁相融,几不可辨。但他却恍然睁开了眼,本就浅淡的睡意刹那消尽。
这是暗卫用的传信声,他绝不会听错。而在府中,会以此声相唤的,必不是他手下的暗卫。但既出了声,想来没有恶意。
他轻悄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廊前月下,静静跪着一人。黢黑衣装,几与夜色一体。唯有抬头之时,面甲浮出一抹冷光,透着森寒。
陈慬走上几步,略略打量了几眼,低声开口:“榴月?”
听得这声呼唤,那暗卫声音里染了笑意,“属下榴月,见过教管。”
“你已出师多年,我不再是你的教管了。”陈慬走到他身前,“你不在魁夜司听命,来郡主府做什么?”
“属下前来,是有事告知教管。”榴月道,“属下随都尉来北地,明里是为郡主送生辰贺礼,实为传公主令,召回教管。”
陈慬听在耳中,并不言语,只沉默细思。
“都尉对郡主说的是,当日公主只送出三十名暗卫,教管只是随行。但其实……”榴月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是教管在魁夜司多年,掌握太多机要,留在郡主身边,恐对公主不利。如今郡主放人就罢,若是不放,须得杀了教管,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
陈慬笑出了一声来,道:“原来如此。”
榴月点点头,“今日郡主借口教管有伤在身,似是不愿放人。如此下去,只怕对教管不利,还请教管早做打算。”
得了这些话,前因后果总算明了。陈慬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又问:“是都尉让你来的?”
“不是。是属下擅自行动。”榴月回答。
“胡闹。”陈慬斥他一声,“叛主是死罪。”
榴月仰望着他,面甲下的眼睛闪闪发亮,“属下此来,是作为贺礼送给郡主的。早晚都是这府里的人,算不得叛主。”
这个回答,让陈慬有些无奈。他笑着摇摇头,道:“行了,快回去吧。”
榴月点点头,站了起来,却不着急走。
“还有事?”陈慬问道。
榴月道:“听说郡主重罚了教管,属下很是担忧。如今看教管气色甚好,属下就放心了。”
陈慬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怔了怔。随即,他叹口气,摆手:“别多话。去吧。”
“是。”榴月答了一声,身形一动,倏忽隐在了夜色里。
陈慬走回屋内,阖上房门,又静静站了片刻。
有些事情他早已认清,但听人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其实也不差,他原该死在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白得了这么些年的光阴,还能抱怨什么呢?终究不过暗卫,生死都不由自己,何谈去留……
他转头望进内室,犹豫再三,还是轻轻走了过去。
床帐之内,方思宁睡得并不安稳。她皱着眉头,呼吸亦不安定,大约是醉酒不适,又或是被公主府的事扰了神。
她虽不曾露在面上,但心中必定有许多的委屈。留下他,想来只是不甘心。但如同以往那般,她终究是要妥协的,因为这才是最轻松也最便宜的法子……
他怅然一叹,拉过被她蹬开的丝衾,小心地替她盖好。这个举动,却令方思宁醒转了过来。她眯眼看着床边的人,神思尚有些迷茫。认出是他,她抬起了手,软软地推了推他的胳膊,嘟哝着道:“我又不冷。你快回去睡吧……”说完,她迷迷糊糊地垂下头,又睡了过去。
抵着他胳膊的手并未离开,触碰之处,是几分若有似无的微温。
他垂眸一笑,身子一退,手臂翻转。她的手不偏不倚落进了他的掌中。手心相叠,却依旧若即若离。
他或许,的确是有些恃宠而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