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坐上车没多久蒋暮云就吐了个昏天暗地,晚上头晕脑胀地坐在画板前,速写和水粉作业画到十二点,又支起另一块板子,铺上宣纸,几乎没怎么构思就下笔。
以前上国画班的时候她临摹过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也画汪亚尘的鱼,作业交上去,老师说这金鱼画得不像,不是不像汪亚尘,而是不像鱼。立意不够活泼,落墨着色不够清雅。她那段时间就埋头苦画金鱼,在纸上画,在扇面上画,在梦里画,画得都要魔怔了,可效果甚微,不见有多大进步。
这回却画得异常顺利,白天画室里的几尾金鱼像是游到了眼前,她寥寥几笔勾出轮廓,心脏也跟着砰砰跳得厉害。再画鱼缸上的那道倒影,却又停滞不前了。她支着脑袋回忆那一刻的光与影,甚至能想起那时空气里的新鲜气味,一动一静分明都记得清清楚楚,落到纸上却又一塌糊涂。
她连画几张,直到舅妈来催她睡觉才收笔放弃。躺上床也睡不着,反反复复想着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天去学校前跟舅妈说不用再接送她,她走路用不了多久,还能锻炼身体。
下午上的是素描课,一结束她就收拾好东西,到门口却不见人,手机里也没有消息,她坐在台阶旁等,打算十分钟后给他打电话,可十分钟不到,舅妈家的司机扶着辆新电动车在远处喊她。她迅速给他发了条消息,不见他回,等了一会儿仍旧没动静,她只好又给他发一条,告诉他自己先回去了。
蒋暮云记得那天很热,坐在台阶上还有些烫。她也记得自己有些失落,可他并没有明确说会来接她,也完全没有义务,所以那点失落也被她压了下去。
她将手里的领带平整地展开,墨绿底,上面绣着一圈圈腰果花纹,摸上去触感清晰。背面有logo,她看一眼,然后顺着尾巴团起来,放回客卧的衣柜格子里。
昨晚她跟表姐开玩笑,故意挑了房子的不少缺点,其实没怎么仔细看。她有事没事喜欢翻家装杂志,也爱看探宅视频,但真正见到实物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这样一砖一瓦都花费心思的住宅。
她先去阳台,落地窗是贝克洛的,她敲了敲,又蹲下去摸外立墙,大概率是由通体烧制的劈开砖砌成,砌法讲究,指腹按上转接处一点也不割手。
她拍了张照片发给表姐,问她这砖是哪里来的。
表姐立即回过来:“你还敢给我发消息?读了几年洋书都开始糊弄人了,说吧,你还骗我什么了?”
表姐性子急,不等她回复就又发来一段语音,“我就说那两个名字听起来耳熟,早上问了周黎辉才知道你在耍我,之前装修的时候他给我发了很多图片要我选,什么橱柜厨电,敢情你就用这些牌子来唬我?Miele,Bulthaup……你怎么不说梵蒂斯跟迪瑞,这俩我好歹知道是门!”
她回过去,“跟你开玩笑的嘛。”
表姐却只回:“蒋暮云你不会真这么久都没谈恋爱吧?”
“我眼光高。”
“就没人追你?”
蒋暮云顿了顿,“老师算吗?天天在背后追着要作业。”
“都不知道你现在这么贫,从你嘴里就听不到真话,不理你了。”
“别嘛,快理我一下,桐桐姐姐,这个砖是哪里来的?”
表姐大约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待会儿你问周黎辉,房子是他朋友设计的,他一直盯着,比我清楚。他应该快到了,今天你想去哪儿去哪儿,他给你当司机。”
蒋暮云凑近那面墙又看了看,还没来得及起身,门铃就响了。
门外的人似乎也是个急性子,按门铃都不带歇的,蒋暮云快步过去开了门,还没看清楚人,怀里先被塞了个盒子,紧跟着又是第二个。
“快快快,烫!”
蒋暮云看他急得不行,刚给他让路,就见他满手袋子盒子冲了进去。她跟过去帮忙,间隙里去瞟他,如表姐所说确实是枚大帅哥,先前视频里看不出,帅哥长得也高大,鼻子很挺,真人乍一看像是混血。
她瞟了好几眼,再去看下一回,对方恰好也在看她,两人一时大眼瞪着小眼,大约都觉得这个场面很是怪异,于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对面的人先伸出手,“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暮云妹妹比想象中要好骗。”
蒋暮云没听明白,回握了他的手,“好骗?”
他解释,“还好这里安保系统不差,不然我要是个入室抢劫的强盗,你这么轻易给我开门,说不准现在小命都没了。”
蒋暮云微微一顿,“那没办法,死在帅哥手里也不算亏了。”
他一听哈哈大笑,笑完脸色一正,“还没正式介绍,免贵姓周,黎明的黎,梁家辉的辉,周黎辉,现在是你表姐的十佳好男友。”
蒋暮云没忍住笑了,“你好帅哥,叫我小蒋就好。”说着往桌面上看,“这些不会都是早饭吧?”
周黎辉叮当五四地拆起盒子,“你这不是刚回来么?桐桐说都给你整点儿。现在饭口已经过了,咱们就当早午饭吃了,晚上再去暴撮一顿,附近新馆子开了不少,咱们一家一家过去,吃它个泰山不下土。”
蒋暮云虽然隐隐猜到,仍然被这一桌子吓了一跳,紧跟着就见周黎辉一一介绍起来,“这是荷叶粥,这是拐棒儿汤,面码儿看着下,香椿是刚摘出来的,洞子货,跟春天的没差。这个是炖吊子、拌肚丝、烩鸭血,别人下酒,咱们就着面吃。这个肉是臀尖上的,五花三层,肥瘦均匀……”
又有苏造肉、坛子肉、樱桃肉、马牙肉,还有榆钱糕、炸三角、焦圈、熘黄菜,几乎是八大碗、花九件,最后还有四压桌、四鲜果,照周黎辉的话说,除了草棵里蹦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给齐全了。
蒋暮云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大早跑了不少地方,买的也都是她以前爱吃的淮清小吃,不可谓不费心。她帮着把东西摆好,又去厨房倒了水出来,两人坐下来开始闷头吃。
“现在不少老馆子使劲绷着价,味道还不怎么着,还是摊子上和苍蝇馆里的地道。”周黎辉时不时说几句话,又喝一口水,忽然盯着玻璃杯看,“我想起来了,桐桐说这套杯子是你寄来的。”
蒋暮云点了点头。
“她说是你自己吹的?”
“嗯,去年去日本做项目,有家玻璃工坊可以体验,吹完了还能带走。”
“怎么样?吹起来是不是可费劲儿?”他说着指了指头顶,“这个也是吹出来的。”
他指的是客厅里的复古水晶吊灯,蒋暮云抬头看了几眼,“照这个工艺水平,得费不少时间吧?”
“吹了小半年,还是插别人队给要回来的。”
蒋暮云见两人都吃得差不多,索性顺势把他带去阳台,一问那砖,他说她要是感兴趣可以带她去工厂里头看。她又问客厅里的幕墙,他说是一整面的意大利可透光云石,小客厅幕墙则是玻璃,法国圣戈班的LOW-E技术,一片就要六位数。
周黎辉见她问得认真,眼睛一眨一眨地显然是在快速记忆,他也就顺势带她逛了一圈。他知道她是学建筑的,倒是对室内装饰也有了解,什么莱姆石、蓝金沙、米粒嵌技术都说得上,只是每每听到价格的时候眼睛就睁得圆圆的,像只被吓得不轻的兔子。他觉得有点奇怪,她家境背景肯定不差,照理不会这么吃惊。
隔会儿又见她倒来一杯水,笑着说:“一大早麻烦你跑那么多地方,你有事的话快去忙吧,我自己出去转转。”
她语速很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赶客,周黎辉忍住没笑,“桐桐要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要住的公寓,合不合适的我得跟她报告,你要是不让我去,我不好交差啊。”
“公寓我看过照片,挺好的,晚上我来跟她讲,你快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