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几步,又唤一声。
女子这才停住,缓缓转过身来。她有一张同肖准一样轮廓分明的脸,虽然已有岁月痕迹,但依旧黛眉深目、眼神柔和,只是那白皙的脸上却嵌了一条深深的疤痕,从她左侧额角一直划到右嘴角,那张唇形饱满的小口被从中撕裂,再也没了娇柔之色。
“终于要走了吗?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人来唤我。”
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安抚示意她不必起身:“出门要用的车子坏了,管事去修了。”
对方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怎会出这种事?定是那管事的车夫懒惰了,多久能修好?半日?一日?”
“许是半日,许是一日。”
“那或许明日便能走了?还好不算太迟,奂哥儿可还等着我呢。”
虽然这番情景已经见了无数遍,但肖南回此时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酸涩,她尽量轻柔地开口,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奂哥儿长大了,已经懂事了呢,定不会为了这些小事哭闹。”
黛姨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她起身走到墙角处,指着那砖墙上刻着的痕迹说道:“我上个月才给他比过身量,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对他太严苛了。”
她盯着墙角那从未变高过的刻痕,认真点点头:“是啊,许是奂哥儿长得太快了,我总将他当做半个大人呢。”
黛姨这才展颜,随后想起什么,拉着肖南回往屋里走。
这偏院的小屋清雅别致,但窗户却都是封死的,门也是特别改过的,入夜后便会有人来落锁。这些事黛姨都不知道,那时候她早已睡熟了。
“你瞧,这是我今日刚织的带子,虽说还不太满意,但也有个模样了。”女子从屋里的织机上取下一条锦带,上面的花纹细密漂亮,一看便是花了心思。
“真好看。”她真心夸赞道。
“那是,我可换了好几种织法呢。”女子也有些小得意,脸上显出和年龄不符的女儿娇憨,“等我定了花样,便可多织几条给阿衡他们,谨哥儿还小,用不上。但阿准用得上的,他再过两年也该行冠礼了,用来做个腰封刚刚好。你说,他到时候会不会比现在壮实许多?我可以多织出来些,若是长了还可以裁掉......”
女子陷入自己的小心思中,秀气的手指在那堆彩色丝线中笔画,像是已经拿定主意如何摆弄她那下一条带子。
肖南回默默听着,悄悄将那截锦带收入袖中。
黛姨本名肖黛,是肖准的姑姑,朔亲王肖青的妹妹,如今也是肖准唯一在世的亲人。
十五年前雨安事变,肖家别馆上下数十口人只活下来两个。肖准找到黛姨的时候,她被人扔在院中的一口枯井里,只剩下半口气,躺了一个月后醒来,记忆便停留在那桩灭门惨案发生的前一天,再也没走出来过。
肖准知道黛姨的死里逃生一定是对方疏漏,如果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灭口的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找来,经过慎重考虑,他自立府邸后,黛姨就再也没走出过这个院子。
除了肖准和自己,府上只有陈偲、杜鹃和伯劳知道黛姨的存在,他们会轮流去偏院打理打理她的起居、和她说说话,岁岁年年都没有断过。
这些事本轮不到肖南回去做,但她从前是抱着些幻想的,总是自己偷偷跑来。她觉得如果多聊聊,黛姨总有一天能想起什么的。
然而多年过去了,黛姨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事情,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若不是她脸上那道疤,她常常会忘记对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肯定不会忘记。那个人就是肖准。
肖准拨给黛姨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自己却很少来偏院,肖南回觉得,他可能是怕看到黛姨的脸心中自责。这自责其实完全无从算起,那场血案发生时,他只不过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已是不易,不可能去挽回已经发生的不幸。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
未来,更加不可能。
这便是肖准永远的痛。
她常想,如果肖家没有发生剧变,肖准现在应该更加潇洒爽朗,也更加爱笑。虽然现在的他也总是温和地抿着唇,但肖南回觉得那表情中常常透着落寞和克制,像是被风一吹便会消散。从十六岁那年起,肖准的快乐便永远是短暂的。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走出那片阴霾,她都愿意一试。他不能亲自去做的事,她愿意为他去做。
肖南回握了握袖子里的那截带子,再次坚定了心中的那个想法。
肖准曾经许诺一生征战沙场只为君心。
她也一样。
只是此君非彼君,她向来只为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