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上,肖南回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眺望不远处祭祀礼队前进的方向。
跃动的火龙在成片的屋舍间时不时地闪现,好似神明真的降临在这古老城池之中,正一步步迈向属于他的祭品。
队伍转过最后一个弯,向着终点前进。
佑荫坛的轮廓已经隐隐在夜色中浮现,再有两三百步的距离便是祭台了。
驾着最后一辆花车的祭典小厮手心已被汗湿透,这驱车也是体力活,何况祭典路线复杂,一路走来想着千万别出差错,总归是要提起十二分精神的。眼瞧着终点便在前方,他心中的担子这才轻了些。
正想着,一侧车轮突然一沉,整个花车微微倾斜起来,小厮茫然回头,却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跳上了花车。
车顶的冒充者也察觉到了,见到肖南回去而又返一时没有动作,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以为甩掉我了?”
肖南回踢开脚上沾着的碎瓦,不再废话,直直向那人攻去。
几回合交手,那冒充者便看出肖南回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她仗着女子身段柔韧,在花车竹竿间来回穿梭躲避,肖南回则紧追不舍,势要将对方从车上掀下来。
火焰中,只见花车顶层竟有两名头戴面具、一模一样的摘花祭司。两人在难以落脚的花车上翻转腾挪、你搏我击、争着去夺那放在祭台上的美玉,煞是精彩好看。
围观者们不明就里,以为这便是今年朱明祭的特别表演,当即爆发出更高的欢呼声,气氛一时达到鼎沸。
九层木楼搭起的花车本来就重心不稳,需得十二分的小心,如今上了这两个大活人还在上面蹦来蹦去,直把车子弄得摇摇欲坠,赶车的小厮叫苦不迭、满头是汗,拼尽力气拉紧手中缰绳,才没让受惊的马横冲直撞起来。
队伍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进着。
百步之外的佑荫坛内,邹思防正在三名大祭司的陪同下走向祭台。
这坛内祭台年岁也是久远,但因为是石头垒砌而成,如今倒也还结实,只是边缘的砖块破损了些。
那些石砖规模巨大,烧制的技术如今已经失传,一旦缺损便再也补不上了,后人便在其中铸了铜灯做点缀,又沿着外围砖石凿出一条浅浅的沟槽,每逢庆典的时候便在其中灌上滚烫的灯油,点燃后流动的灯油便能将整个祭坛包裹在夺目的火焰之中,甚是壮观。
今夜,青铜灯中的灯油已经填满,就等花车上代表神明祭马的摘花祭司到达祭坛,亲手将贡品放上天地台后,随即点燃灯油。祭坛上的灯火会持续燃烧,期间不断有人加填灯油确保火焰不熄灭,此后尤其忌讳油尽灯灭,必须小心看护直至下一场雨水从天而降将火浇灭,才算祭典完成。
据说最久的一次,那青铜灯烧了月余才等来那场雨。
不知这一次,又要等多久呢。
祭坛上一个个翘首以盼的身影背后,古塔高可入云的巨大轮廓伫立在夜色中,将今晚朦胧的月亮挡去了一半。
白日里比拼激烈的凭霄塔,此刻静得像是一口深井,只依稀能听到塔外祭典上人们的私语声。
塔上半身腰处第五层的琉璃瓦上,静立着黑漆漆的两个影子,一坐一站,好似原本就坐在屋瓦上的两只脊兽,除了被风吹起的衣摆,几乎是一动不动。
许久,坐着的影子徐徐开了口。
“今夜月色不算明朗,一会看得清吗?”
站着的那个点点头,低声回应道。
“看得清。”
“好,那便按之前说的做吧。”
丁未翔回头去看身旁那人的脸色,犹豫道:“主子,属下还是觉得......”
“无妨。”男子脸上那暧昧不清、似有若无的神情和这黑暗相得益彰,就连身形也与之融为一体,只有下方花车队伍中的火焰映在他眼底,细细碎碎的一点亮光,“你都将我放在这里了,便是有人想杀我,也要爬上小半个时辰,有甚好担心的。”
丁未翔的面色却轻松不起来。这根本不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而是这百密都免不了一疏,而他担不起这一疏的后果。
“此次不同以往。自出城以来,属下便日日提心吊胆,此番此举实在冒险,属下......”
钟离竟换了个盘腿而坐的姿势,这样一来他的两膝便自那飞檐之上翘起悬空,其下便是万丈深渊。但他只淡淡瞧着,仿佛只是坐在平地中的一张草席上:“你一路跟着我,可曾见我哪件事十全九稳才去做的么?若是那样,你我此刻根本就不会在此地。”
丁未翔语塞。
左右他是说不过眼前这主子的,他每每这么自讨没趣,又是何苦来哉呢?
“属下明白,一会当竭尽全力。”
“嗯。”男子只轻哼了一声,末了又不咸不淡地加上一句,“你是该竭尽全力。你瞧她一个外人,都一副拿命做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才是我多年的心腹。”
丁未翔顺着男子视线向下望去,祭祀礼队的花车已经向着终点徐徐走近来,那当中最隆重的花车上,赫然有两个人影正难解难分地打斗着。
鬼使神差一般,丁未翔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肖姑娘这般拼命,也是为了将军吧。”
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都有些不对劲起来,他随即意识到什么,瞬间便后悔了。
过了许久,那黑暗中才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那又如何?反正到头来,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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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小厮第七次将回头去看的想法压下来,自欺一切尚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眼下对他来说,不回头确实是绝对明智的做法。
因为他若回头,便会看到那为了朱明祭辛苦月余搭建出来的精美花车,被拆的七零八落、面目全非的样子。
此时奋力拆车的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肖南回实在有些厌倦了这种憋屈的打法,眼见花车已经转入佑荫坛的正门,当即飞起一脚直奔对方面门而去。那人见状连忙躲闪,却被她一把抓住腰间带子,两人抱作一团直直跌下花车,滚了十数步,正好停在祭坛的石阶前。
这一摔打,两人头戴的面具都跌落下来,肖南回率先爬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的妇人竟有七八分的眼熟,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几天前在大沨渡口一同乘船的那商人的老婆。
只是眼前这个横眉怒目好似一只夜叉,哪里还有先前那种低眉顺目的良家妇人模样?
跌落的面具刮到对方的一缕头发,将她原本甚美的云髻扯地乱七八糟,那妇人一边提防着肖南回,一边气急败坏地想要摆脱那面具头套。
肖南回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溜光水滑的圆髻,头一次因为选了和伯劳相同的发型而感到欣慰。此处开阔平坦,她冷笑一声走上前去,轻而易举就避开了那人的攻击,一把便抓住了对方的头发。
那妇人惨叫一声,恨恨看向肖南回:“黄毛丫头,竟敢薅老娘头发!”
肖南回叹口气:“我也知道抓头发是泼妇打架的招数,但现下咱俩这情况,若硬要往那两个字上靠,倒也不算冤枉。”
妇人手中短刃快要捏碎,还终究还是舍不得割自己那一头长发,想要还手却处处受制。
肖南回就这么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一口气拖回了花车跟前,再一使劲往上提了提,将对方的发梢往车毂上绕了两圈,拍拍手退开来。
那妇人头皮被揪住,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看着肖南回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一口气做完这一切,她走到自己先前掉落的面具前,小心捡起来重新戴好,向左右围观的震惊群众们摆了摆手示意,随即一步步走向祭坛之上。
佑荫坛修得九十九级台阶,由于每级台阶很高,走起来比寻常台阶费力不少,肖南回折腾这一天,此刻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了架,便是这常年行军打仗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等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的两条腿已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邹思防还未好利落,坐在一张特意为他准备的太师椅上,斜倚着身子,手上还抱着个盒子,想必就是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宝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