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把时辰前还固若金汤的孙府,如今早已溃如蚁穴、乱成一团。
金铁击鸣声、黑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其间不时有几只流矢飞入院内,将四散奔逃的家眷仆从吓得哭嚎不止。
守卫的骑兵早就派出,也不知是在与天成军队对抗中还是被杀了,又或者是自己逃命去了,总之是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从来只有将苦难带给别人的孙家,怎么也没想到这苦难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孙太守从地牢跑出来,左右四顾一番,直奔自己的后院而去。
他倒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最值钱的玩意已经打包就绪,拿上便可自顾自地逃命去。只要有金子,甭管是落在天成还是白氏手里,他就不信没有活路。
然而久不见刀光剑影的孙太守显然低估了战场的严酷程度,便是从后院到后门的这几步路,他走得也是举步维艰。长期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孙家的墙垒得实在不够高,时不时便有流矢飞入。
好在他仗着熟悉地形,东躲西藏地避开来,正松口气,冷不丁便觉得身后站了个人。
他下意识转身胡乱挥去,拳头落了空,连对方的一片衣襟都没摸到。
虚张声势不成,他便要呼救,可呼救声却在见到那人的脸后戛然而止。
一身艳紫衣衫,却是那燕紫。
“原来是燕先生,天成的军队来了,快快随老夫一起从这杀出去......”
燕紫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似乎周围的喊杀声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将那羊皮卷拿了出来,指了指画押的地方。
“今日已是第二日,孙大人酒醒了吗?”
孙太守的眉梢有青筋在跳动。这死蠢的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同他签什么狗屁条约。
若不是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或许能救他脱困,他真想一脚将他踹开,再从他身上踩过去。
深吸一口气,孙太守默念忍字诀。
“燕先生若肯将我活着带出这里,老夫定心甘情愿将三目关一带所有哨岗双手奉上,到时候燕先生这边也绝少不了好处......”
燕紫的眉微微皱起:“白大人没有要我护送别人。”
“你若不从,我定不会签字画押。”
“那我便将空白羊皮卷带回去即可。”
孙太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若不肯保我性命,我便同天成的人签订协议,将三目关一带都让出去!”
这句话仿佛一道咒语钉住了对方的身形。许久,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同天成的人......”
孙太守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头已经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燕紫将手中的剑慢条斯理地送回鞘中,那剑上竟滴血未沾。
“白大人交代过了,只有这个不行。”
他低下头,有些烦恼地看了看地上首身分家的尸体,想了想,蹲下身捏起孙太守还未僵硬的手指,沾着地上渗出的浓稠血液,在那份羊皮卷上印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终于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将羊皮卷收起,旁若无人地从孙府飞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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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从地牢跌跌撞撞爬出来时,外面的厮杀声已小了不少,但方才那天摇地动的感觉还停留在这片土地,四周透着一股不安。
引发慌乱的人似乎已经撤出了孙家的院子,一路走来她只见一地尸体,却少见到一个活人。
在地牢的时候她不会听错,那守卫确实喊了天成军队的名字。
奇怪,天成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沉不住气。是知道碧疆已派人来讨三目关一带了吗?
她这个前哨做的有点失败啊,消息还没送出去,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来的人是谁呢?会是肖准吗?
会是肖准......来救她了吗?
肖南回的心又砰砰地跳起来,她分不清那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忐忑。即便知道肖准几乎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还是依靠那点卑微的念想,想办法让自己重新振作了起来。
平弦撑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努力不去看自己脚踝上突出的白色骨头,只寻着出谷口的方向,拼尽全力挪动着。
偶尔有流矢飞过,她连躲避都懒得躲,全然当做是在撞大运,愣是挨到了戈壁滩附近。
道路自此分作两条,右边一条便是来时的路,行上个把时辰便能回到三目关;左边一条则是深入碧疆的路,她不知路的尽头有什么,也不知若遇不测能否还能顺着那条路折返回来。
嘴中发干,冷汗却流得更厉害。
抉择越来越难做,她的脑袋越来越不清醒,心中只祈祷日后回想起此刻来不要后悔。
当然,那要有日后才行。
肖南回侧了侧身,向着左边的路艰难挪去。
才走了三步,她就后悔了。
前面岩石后走出一人,摘下蒙面的汗巾,正是先前那驼队的首领克桑。
“女人,我们又见面了。”
肖南回勉强抬起手摆了摆:“幸会幸会。那个,孙大人还在后面,你现在赶去救他应当还来得及。”
克桑笑起来,声音桀桀:“我不找他,我找你。”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着。她脑袋发木,只觉得眼前的人像座镇妖塔,怎么绕也绕不开。
一低头,克桑的的脚就踩在她已经快要磨烂的衣摆上。
她猛地一挣,衣摆便碎成两截,这一回迎接她的,便是当头一棍子。
肖南回只来得及歪开一点脑袋,那棍子直直落在她肩上,锤得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锁骨碎裂的声音。
不动手的时候都不动手,一要来全一起来。她怎么能这么倒霉呢?
悲愤吐出一口血,她几乎都没什么力气去擦嘴:“你干嘛非跟我过不去?!”
“女人,我之前便说过,我记得你的脸。”克桑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平弦上,眼中渐渐流露出兴奋贪婪的目光,“这么好的东西,在你一个女人手里实在是糟蹋了。不如送了我。”
左右躲不过去这一遭,肖南回反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倒是识货。可我却不打算将它送人。它在我手里一日,我便是用它当只手杖,也同你没什么关系。”
克桑没说话,他缓缓抬起一只脚,从那只脚的靴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吱吱嘎嘎”地拧在他手中那支长棍上。
那声音,简直像拧在她骨头上才会发出的动静。
她的两条腿一直在抖,脚踝上的伤口已经麻木。这倒也好,省了分心。不管怎样,她握枪的手不抖就好。
钢铁划过粗粝砂石的声音袭来,带着沉重的风声,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向她冲来。
这是沉重兵器相争时才有的声音。
从前姚易总是用这个嘲笑她,说那是羊奔牛喘,比不得名剑出鞘时如鹤鸣一般的清响。她之前不觉得,和姚易顶嘴,说是对方不懂行。
现下她倒是有点回过味来了。
剑的杀气没那么重,不会像枪那样给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而且剑招多留余地,但枪一出手便往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于人于己都没有退路了。这么算下来,枪确实不招人待见。
思绪只是一瞬的功夫,待她再回过神来那克桑手中铁枪已近面门。
失血令她心如鼓擂。虽然四周没有千军万马、兵将士卒,但却已同战场无异。
退无可退,只能以杀止杀。
分不清几个回合过去了,她的反应越来越慢,对方的动作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模糊,她有些懊恼,等反应过来时两腿已经跪倒在戈壁上。
“女人,你自己了结吧,不要白费力气了。”
肖南回恍若未闻,慢慢将两只手交替在衣服上蹭了蹭。
那上面沾了太多血,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握不住手中的枪杆。
克桑静静看了一会,冷笑一声,他一手握枪,缓缓走向肖南回。
从一个活人手里抢来的兵器,远比从一个死人手里来的要有趣的多。
精致古朴的花纹中如今浸透了它主人的血,但依旧雪亮。
真是把好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