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武场的大风过后,戈壁中四季不停歇的风似乎突然消失了。
肖南回平日里用来挡风沙的巾帽已经被她扔到了角落,只偶尔想起来时翻出来包一包头发。
她那根从阙城开始带了一路的簪子,是彻底找不回来了,只得学着莫春花的样子将头发编起来,末了用布绳胡乱捆一捆完事。
而教□□这门差事,自那日之后居然也就那么不了了之。皇帝以军务繁忙为由,不再召见她,就连鹿松平也忙得不见人影。她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应承下来学武一事,根本就是皇帝为了让丁未翔安心上路的“缓兵之计”,而鹿松平那厮也一早就有所察觉,只是配合演戏罢了。
想到这,肖南回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小失落,她把这归咎于对皇帝“不上进”的惋惜之情,将教习的热情全部投入到了莫春花身上,直把对方练得腰酸腿疼、叫苦连连。
私心作祟,她会将营里巡视的活揽下来,带几队人在附近山丘侦查,借此机会爬上沙丘登高远望,希望能看到夜枭的身影,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等来。
皇帝虽要她“贴身”随侍,却并不会像带丁未翔那样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她偶尔仗着手环在王帐跟前晃荡片刻,也是希望能听到关于肖准的消息。
哪怕是丁未翔的消息也好。
丁未翔许诺过三日可达上游,可不知为何,白氏的人近来突然便停止了在三目关一带的试探,就像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一般。
两方暂时休战,交战线上却透着令人不安的寂静。胆大的秃鹫时常盘桓在天沐河裂谷之上,聚集分食着战死兵卒的尸身,如黑云一般百里之外仍可见。
肖南回接连两日都睡得不太踏实,虽也不到失眠的程度,但每到午夜子时初刻左右,都会莫名其妙地醒来。
她觉得这和最近有些反常的天气有关。
前日,随军的太史令向皇帝请罪。请罪的原因是:未能尽到日观天象的职责。
宿岩是古时地名,意为星宿之岩。只因此地古时便空旷晴朗,地势高处是观星的好地方。
这样的地方,竟然接连数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模模糊糊的月亮挂在天上。
莫春花前几日晒毡毯忘了收进帐子里,几张羊皮一晚上的功夫便好似丢进河里泡了水一般。这在宿岩这样干燥到拧不出一滴水的地方,实在是件荒唐事。
一眨眼,距离丁未翔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六日。
为了节省用度,帐子内的油灯早早便熄了,肖南回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头顶粗糙的油毡布发呆。
耳边已经莫春花熟睡的呼噜声。这姑娘这几日累得很,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藏在枕头下面的那半块玉佩露出一角来,直落在她眼里、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她愤懑将它塞回枕下,又狠狠合上眼,心中默念:眼不见、心为净。
她应该为肖准担心才对,却总被这没头没尾的事分了心去。
或许等到丁未翔得手后,各路大军便会在碧疆汇合,到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见到肖准了。他们重逢的情形会与以往不同吗?毕竟他们许久未见,他还没见过她披甲的样子,会不会认不出她来呢?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没有关系,她可以认出他就好。
可转念想到肖准沙场搏命、生死一瞬,她却只能窝在这憋屈的小帐子里,做什么劳什子皇帝近卫,肖南回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难受。她只期盼那关于战事的转折点快些到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她定要请命回到肃北营,再与他并肩而战。
在各种纷杂烦扰的思绪中,肖南回陷入轻浅的睡梦之中。
细细碎碎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帐子中愈发潮湿的空气,将她的脑子搅得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晚彤城的康王行宫中。
头顶盘踞的巨大兰花消失不见了,从雪迷大殿正中的天井望出去,那里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滴答,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那半块玉佩,上面还滴着水,仿佛上一瞬才从池水中捞出来。
环顾四周,倾倒的桌案残局却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就站在碎裂的王座前。
“南回。”
有人唤她,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肖南回欣喜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肖准的身影就立在大殿的门口。
月光从他背后轻柔地洒进来,勾勒出一道剪影。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唤她的语气是那样熟悉而亲切。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向殿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停了下来。
她慢慢转过头去。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立在王座前,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说道:肖南回,你得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双脚仿佛着了魔一般,她调转方向,向着黑暗中的王座走去。
“南回,不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肖准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隐约透着一丝焦急。
危险吗?她好像也知道那里很危险,但只看一眼,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看一眼,义父。看完过后,她就可以放下这件事,永远不再想起了。
十步远、五步远、三步远。
她已经能看清那人衣摆上的花纹了。
喂?
她想开口唤那人,那背影却在下一刻缓缓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风云突变,乌云遮月,整个大殿转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吃了一惊,茫然四顾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钢铁一般难以撼动。
眼前的那抹月白已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是逼人的潮湿气味,像是腐朽的墓穴散发出的味道,令人感到恐惧和战栗。
她吃惊地想要退缩,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回头望向大殿的门口,肖准的身影也被慢慢淹没、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义父!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呐喊声。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醒来,快醒来。
肖南回在害怕与后悔中,哭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仍是头顶粗糙的油毡布。
她有些头昏脑涨,胡乱爬起身来,摸索着将平弦抱在怀里,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听得营地中打更人的动静,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帐子外的天色依旧阴沉。
空气里的潮湿味愈发重了,像是她梦境中闻到的味道。
“莫春花?”
黑暗中无人回应,只隐约传来翻身的声音。
若按平时,肖南回应该会躺回床上,继续睡上一觉。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方才的噩梦令她有些后怕,她现在清醒得很。
想了想,她穿上鞋靴向着帐外走去。
撩开营帐的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只瞧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复低头看了看双脚,只瞧见靴口的一点灰白。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已完全瞧不见帐子口在哪里。
她左肩旁垂着光要营的大旗,饱经风霜的旗面起了绒毛。可如今,那上面连一根翘起的细线都纹丝不动。
营地中的火把好似散落各处的鬼火,月光彻底消失不见。
四周静得可怕,仿佛一切都已消融在这如梦一般的朦胧之中。
是雾。
百年一遇的大雾。
打更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丑初,昧旦。夜之将尽,熹微有盼......”
肖南回朝着那声音寻去,一把抓住打更人的肩膀。
“这雾起了多久了?”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后,才缓了缓开口答道:“约莫、约莫三更刚过的样子,便起了。”
三更过?那便是已经起了有几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大人,十月廿六,大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