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阙城畿辅一路向西不到百里，便是群山环抱、峦嶂叠翠的雨安县。
这场春末的雨来得很急，淅淅沥沥、忽大忽小、下了整整三日三夜后，才渐渐转为牛毛般的细雨。
这是雨安特有的天气，从每年入春到正式入冬，那些南来北往、含着水汽的云都会被困在这覆斗之地，久而久之，这里草木茂盛、森林绵延、所见之飞鸟走兽无不珍奇，吐纳之间无不是灵秀之气。
便是这样一块柔雨细风滋养的土地，如今却已凋敝成墟，昔日城郭绿苔遮蔽，已窥不见往日繁荣之一二。
雨安，寓为雨水丰沛、长治久安之地。
但自十数年前那场叛军之乱过后，雨安已名存实亡，除了比别处更加严密的驻军把守，便只留下那些四季连绵不绝的雨水、还在无声洗刷着浸透这片土地的血腥。
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再含不住更多的水，官道上积起浅浅的水洼，前行车马压过，那水洼便成了一道道泥沟，若非官道中掺了鹅卵砂石，恐怕后行的车轮便要深陷其中。
吉祥的脾气又变得糟糕起来。它讨厌蹄子陷在泥水中的感觉，这令它想起那年前往霍州路上的那场冰冷的春雨。
尽管前行的队伍中都是好马好车，雨水也令所有人都落下了些脚程。
四周的景致变得模糊起来，前方的天也自始至终都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
而自从踏入雨安的第一晚，肖南回便从睡梦中被疼醒了。
起先她以为是梦魇，可喘上几口气后才发现，那疼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她的苏醒更加清晰明了。
她的两条腿像被人用木棒痛击过一样，双脚脚踝的关节疼得发冷，那片带着伤疤的皮肤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内里却翻搅着地疼、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绵绵密密、如影随形，白日行军尚且可以忍受，到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便会愈发难以忍受，就连呼吸都会牵动。
那是在碧疆的时候留下的伤，郝白医好了她的筋骨，却医不好那些留在筋骨深处的痛。只要湿气弥漫，便会牵出旧伤。
肖南回明白，这痛可能会伴随她一生了。每到阴雨绵绵的季节，它便会找上她来。变相提醒她：那些飘荡在荒蛮之地上空的魂魄并非虚无，埋于百万顷沙土之下的尸骨也永不会销蚀。
她终究还是被改变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
从吉祥背上翻出一只半瘪的酒袋，几口黄酒下肚，腿上的疼这才退了些，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次日破晓时果然警惕性差了些、待到许束那厮都站到跟前了才醒过来。
许束的靴子就踩在她的衣摆上，靴底还沾了些新鲜的马粪。
见肖南回抬眼看他，他露出一个故作惊讶的表情。
“欸，没瞧见肖参乘在此，实在是不好意思。”
肖南回顿了顿，微微曲起有些疼痛的右腿、猛地一使力，衣摆便从那只靴子下面抽了出来，一道褐色的印子从官服正中碾过。
好在这参乘的官服出于骑射奔波的考量，用的是深色耐磨的料子，不离近些倒也不算十分显眼。
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泥，肖南回瞥一眼许束那冷嘲热讽的嘴脸，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
若是以往，她定要使出扫堂铁腿、再追加一套拳法伺候这讨人嫌的臭小子，可今日许是她精神头差了些，突然就不想搭理对方了。
许束虽然讨厌，但也就仅仅只是讨厌罢了。比之那要人命的燕紫、阴魂不散的仆呼那、杀人不见血的白允那可真是......差得远了。
肖南回目不斜视地走到营地旁的小溪前，将那张由讥讽变为意外的脸晾在原地。
许束预想过很多种肖南回可能的反应，但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下这一种。
他判断眼前的女人可能是在隐忍，于是牵着马也跟到了溪流旁。
肖南回蹲在溪流边洗漱，许束就放马在她的上游戏水。
她当做看不见，继续吭哧吭哧地洗着脸，依旧半句话也不想同对方多说。
又过了一会，许束的声音终于轻飘飘地落下。
“车右向来是勇力之士，听闻肖参乘之前受过髃刑，这肩臂恐怕是不中用了。既不能骑射，又如何担得起这位子呢？”
狗改不了吃屎，许束改不了犯贱。
一句总结性陈词突然飘过脑海，肖南回有点想笑，然后当真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许束。
他挑了挑眉，眉角的那道疤跟着扬起，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听闻前几日你在烜远王府又闹出了事端，害得王府二公子禁了足。原来焦松的事竟还没让你长记性，还是你那好义父攀上旧情人后，已经不想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了呢？”
许束从来知道如何刺痛肖南回的内心。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肖南回面沉如镜、心止如水，甚至还抽空走了个神、思索了一下那半袋子黄酒还够她饮上几日。
想她同许束斗了这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间便想明白了许多。
许束并不恨她，只是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官位、瞧不起她身为女子却要混在行伍之中。
从前她会因为对方的寥寥数语而气急败坏，是因为她在心底觉得自己确实不如他，总是急于去证明什么。
而如今她已不需要那些，只一个眼神的交错她便明白，许束早已是她穿过三目关时、落在身后的一粒沙子罢了。
擦干净脸上的最后一滴水珠，肖南回准备转身离开。
许束还要再多说什么，女子突然望向他身后，作势行礼道。
“参见崔淑媛。”
许束果然浑身一僵，待他有些忐忑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半个鬼影都没有。
常年以此招数捉弄对方的许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还治其人之身”。他望着不远处女子已经上马离开的潇洒背影，一时竟有些愣怔。
她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可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真是令人恼火的一天。
队伍再次启程时，左参乘的脸色依旧难看，右参乘却明快了不少，甚至哼起一支小曲。
曲调是她最经常哼起的玄门岭一带的民歌，偏生她只记得一句，便反复来反复去地哼着，直将许束烦得拍马远离。
午时初刻，行进的队伍终于抵达雨安旧城。
帝王落脚的地方并不在城中，而是选在新建的羽林别苑。此处曾是昔日岳泽军的军营所在，一应建制规划都与军中营地相似，只修葺了几座亭台楼阁、添了些花草山石缓和其冷硬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