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放弃了,她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再去纠结。
“那你好好待在塔中等我,哪里也不要去。”走出去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等我啊。”
他点点头,轻轻摆了摆手腕,她这才转过头去,匆匆离开。
他静静站在塔前,望着女子的背影穿过花海、融入半人高的草丛中,再也不见丝毫踪迹。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如丝毯一般的细草间敲打出密密麻麻的声响,是这天地间最和谐的琴瑟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响中混入几缕杂音。
男子低下头,轻轻掸去衣袖上已积了一层的水痕。
颗颗水珠落地的一刻,一双穿着带锈胫甲的脚踏出草丛来。
他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带了十几名高手轻装步行,显然是一路厮杀、有备而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甲衣,又顺着枪杆缓缓滑落。他的枪尖点在地上,随着他迈向前的脚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平地拖枪,这并不是什么枪法,而是一种威慑人的手段。
遥远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笑了。
“此情此景,当真令人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呢。”
“你知道我要来,所以方才故意支走她?”肖准脸上的神情如石像一般冷硬,不过数月未见,他鬓间却已生出丝丝白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岁,眼神中却已有了苍凉之意,“这样也好,她确实拦不住我,她不在也会省去你我不少麻烦。”
“麻烦?”雨中男子的神色比远山看起来还要高远难测,声音透着一股寒凉,“孤不似青怀侯那般家国大义,到了生死紧要的关头却要她来为你挡煞。她被你伤害至此却仍念旧情,你却从未顾及过她的感受、哪怕一点。孤不想她再见到你,不论何时何地。”
肖准没有说话。
关于她的一切指责,他都没有辩驳的余地。他也希望能够有个两全的结局,但从她在烜远王府中牵起那人的手的一刻,他就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远处的山谷中再次传来一声沉闷响声,肖准收敛神色、缓缓抬起枪头。
“我要顾及的事情有很多,没有时间同陛下叙旧了。陛下玲珑心窍,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们便不用浪费时间了。你是自己同我们走,还是要我来请你走?”
男子上前三步,直直对上肖准的眼神。
“孤曾答应过父王三件事要做,如今便只剩这最后一件要了结。你有你的家仇要报,我有我的誓言要兑现。各取所需罢了。”
他身形本就瘦削、在那穿着甲衣的将军身前更显形销骨立,君臣之礼在此刻似乎逆转崩塌,但只这轻轻一眼,他便将那远在元明殿的王座移到了这荒野之中。
“带孤去见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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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踏入山谷的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了。
原本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小农舍,如今已变成一片废墟,半顷梨树在火海中变为焦木,昔日背靠的青山如今被整面削去了一角,破碎的白色石块连同砂土与荆棘将半个山谷都淹没其中,所到之处片瓦不剩、寸草不留。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地动吗?
因为太过震惊,她几乎一时挪不开脚步,直到一阵熟悉的破空声从不远处正中那块凸出的岩石上传来。
这声音她最早在离开碧疆寨子时听过,那安律得了同那沈石安手中一样的血液,便能在转瞬间操纵那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
难道是那沈石安亲自追了来?还是那个传说中的“它”......
可待她看清那人背影之时,她又是一愣。
那是名女子,半散着长发,背影没什么杀气,反而透着一种温婉。
她压下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下的局面,试图找到扭转一切的关键。
不远处,李元元左右手各持一柄长剑,正与十几名仆呼那缠斗,而丁未翔则试图近身那操纵力量的人,却被屡屡击退。
他从正面拖住了那女子的攻势,而操纵这力量的同时似乎令她难以分神,这便是肖南回最好的机会。
她安静埋伏着、选好方位站定,缓缓从袖中取出臂弩,箭头对准了那人的心口,弓弦扣紧、杀意一触即发。
这是杀招,机会只有一次,一旦一击未成,对方便会知晓她藏身的地方,再想击杀不仅难上加难、所在方位也会暴露,从而引来反扑,而她手上的兵器在近战和对抗中并无优势。
她是抱着要一击杀之的决心射出这一箭的。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箭离弦前千钧一发之际,那立在岩石上的女子突然侧过半张脸来。
其实她们之间隔着有百步之远,但有些熟悉感是日积月累、深入骨髓的,肖南回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手下不由得一顿。
只一个瞬间的犹豫,下一瞬那支飞出的短箭便失了准头,只擦着女子的鬓角飞过。
对方也察觉到她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
手中的臂弩垂下,肖南回怔怔望着对方,半晌才喃喃开口道。
“黛姨?”
肖黛的神色也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想到会在如此情境下与她见面。但她很快便恢复了记忆中的样子,依旧是温和的眉眼。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影走去,心如擂鼓、思绪纷杂。
黛姨为何会出现在这?她不是被那燕紫带走了吗?是肖准没有护好她、让她跑了出来?还是......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丁未翔已提刀杀了过来。肖南回第一次见对方使出十成功力,那柄长刀快得连影子也瞧不见,在雨幕中生生破出一道缺口来。
然而肖黛只站在那里,头也没回地挥出左臂,一道风刃便凭空而出、正对上刀客的杀招,令后者生生退出几步。
一道风刃呼啸而过、另一道又接踵而至,竟令丁未翔寸步难行、困于原地。
肖南回的第一反应便是黛姨同那邹思防一样中了那不知名的毒、被夺了心智。
“黛姨!你醒一醒,我是南回啊......”
围攻丁未翔的风刃并没有停下,女子的眼神也依旧温和,只是温和中有种陌生的疲惫和冷意。
“南回,好久不见。我织的带子,你还留着呢吗?”
她原本想要呼唤倾诉的千言万语,突然之间便说不出口了。
过往十数年,黛姨织过无数条带子,有些送给了伯劳扎头发,多数都是被她偷偷收了起来。这些事便是肖准也不知晓,更不要提那沈家或是仆呼那的人。
眼前的人不是借着黛姨躯壳的“它”,而就是黛姨本人。
“为什么......”
为什么要接受那个人的血、为什么要加入仆呼那、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杀戮和毁灭?
不远处的山间传来一声细微的铃铛声响,破空声接踵而来,两名仆呼那先她一步落在肖黛身旁,三道人影随即借着飞线的牵引凌空而起,穿过雨雾飞向半山腰。
肖南回抬眼望去,愕然发现原本平整的山壁破了一个洞,几名甲衣士兵就站在洞口,其中一人手执长枪、正是肖准,而肖准身旁那道瘦弱的身影,却是她方才叮嘱告别过的爱人。
她望着雨雾中那些飘摇的身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夜大雨倾盆的斗辰岭。
无数她爱过的人走进她的生命中,又是这般匆匆离开的。她总是想要抓住什么、留住什么,可到头来却总是孤身一人。
她眼睛通红,声音中有压抑的哽咽。
“我要你等我,为何不等?!”
夙未望着山谷碎石中的身影,脚尖难以察觉地向前半步,但最终还是停住了。
他等过她。
他等了她十数年,她才穿过悠长的岁月走到他面前。
他又何尝不想相守,但诚如母亲所说:人这一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
他曾对生感到疲倦,对一切的终结是那样的迫切。迫切到从他在母亲坟前起誓的那天起,无一刻不在祈求着这一日的到来。
但因为她的出现,如今的他对所谓终结又是这样的不甘不愿。
不甘到从他初见她的一刻起,便在心中默念着分离这一日晚些到来。不愿到只看她一眼,他便察觉到自己原本坚定的决心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如果他只是钟离竟,他会立刻从这半山上跃下、只为快些去到她身旁。
但他不只是他。
“这是我的宿命,我必须亲手将它终结。”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知是说给她听、亦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肖南回却听到了。
雨水混着砂石冲塌了半边山体,那洞口就要在轰隆中消失。她在滚落的泥沙中艰难向上而去,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给出过誓言,不会离开他。可如今,却是他先要离开了吗?
不,不可以。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但她有手有脚、还有一颗不曾熄灭的心。只要她的生命没有走到尽头,她便不会轻易认命。
“阿未!”
她的声音穿过重重雨雾和万顷山林,最终不知落到了何处。但她已顾不上太多。
“命来收你,你就要认命吗?!”她的嘶吼声在山石滑坡的巨响中徘徊,“不要认命!只要你不认,命会来就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