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徐徐放下茶盏,仿佛刚瞧见她一般,笑道:“妈妈好,这么晚了,妈妈不歇息,反倒领着这一大群人上我这儿来,该我问妈妈怎么了吧?”
王善保家的不想迎春如此反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迎春又道:“才我听凤姐姐说,是丢了一件要紧东西,才这样翻查起来的。我正奇怪,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闹得跟抄家似的,怪吓人的。”
这个王善保家的可答不出。抄捡可不是为了寻东西,而是为了找绣春囊的主人。
可这绣春囊上绣的可是春|宫啊,贾府的园子里有这种东西,若此事传扬开去,贾家姑娘们的名声都不用要了。况且迎春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也听不得这种事。但你既然抄查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人家想知道你要找什么也不过分罢?
王善保家的心中暗骂迎春问东问西的多事,口内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是太太那儿丢了个顶贵重的首饰……”
“这倒巧了,”迎春一听便笑了,“依我看,我这儿妈妈们竟不用查了。”
众人听了都不解。
迎春便向凤姐道:“嫂子还记得今儿我也丢了个累丝金凤么?后来虽查明是乳母拿去当了,但我却担心旁人有样学样,你也知道,这偷盗之事最易成风的,且我的东西多是长辈赐赠,若被人偷拿了去,不但辱没了东西,更辜负了长辈的心意。故我不敢大意,便叫丫头婆子们把各自的箱笼包袱都拿出来,仔细翻查,若有赃物,连这个人我也不留了,若无赃物,也可自证清白。”
迎春指着满地的箱笼笑道:“不过倒是我多虑了,这些箱子里头都是她们各人的寻常物件罢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更没有什么‘顶贵重的首饰’。可巧我这儿刚翻查完呢,你们就来了,倒省了你们的事了。”
凤姐听了这话,顿觉有趣,探春、迎春这两姐妹,都是不愿让人抄检自己,只不过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威震四方;一个是绵里藏针,以退为进。
她既没有为难探春,这会儿当然也不会跟迎春过不去,便道:“既然有这番缘故,倒也不必再查了。”又问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妈妈们看呢?”
王善保家的自是没意见,她虽爱仗势逞能,但心内还是有杆秤的。迎春是大房这边的,是自己人,若真查出什么来,丢的是邢夫人和大房的脸,能不查最好。
可周瑞家的却不依了,她想这迎春一向懦弱,怎么偏偏今晚这么硬气地不许人翻查,其中必有蹊跷。
且王善保家的这一晚上都上窜下跳的,恨不得再搜出什么来下下二房的脸面,现搜到她们自己的小姐倒想着蒙混过去,周瑞家的偏不惯着她!遂上前一步道:“二姑娘既亲查过,自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这抄捡之事是二太太吩咐的,奴婢们身上担着责任,不敢不上心,倒还是亲自查过,亲眼瞧过了才好交差,哪怕是走个过场也好,请姑娘莫怪。”
迎春听她这样说,不禁在心内叹了口气。她如今在大观园里住着,衣食住行皆是王夫人照管,这周瑞家的又是王夫人陪房,第一等的心腹,不到万不得已,迎春实不愿得罪她。
那周瑞家的见迎春低头不语,似恢复了平日的窝囊样,不禁心内轻视:这二木头白造了那么大的势,不过还是个花架子罢了,亏得没给她唬住。
周瑞家的一边示意身边的丫头动手,一边自己也从就近的箱子开始搜查起来。
可巧离她最近的就是司棋,她本就病得七荤八素,又见周瑞家的手搭上了她的箱子,那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慢着!”一声轻喝如金玉相击,堂上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望向声音的主人。
只见迎春从座椅上站起,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在周瑞家的脸上:“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知太太吩咐的差事不可大意。故我说她们的东西没问题,必是真的查过验过,奈何周姐姐信不过我。既然怀疑我藏奸,不若把我的东西也拿出来,让周姐姐‘亲自查过’,‘亲眼瞧过’,免得你回了太太那没法交差!”说着便立命绣桔上楼取她的箱笼包袱来。
凤姐哪里肯让,忙上来按住绣桔,又拉着迎春哄:“好姑娘,你是明白人,做什么跟这些糊涂婆子计较。”又说那周瑞家的:“周姐姐怎的你也跟着胡闹起来。”
迎春冷笑道:“怕不是我想跟她们计较,倒是她们想要跟我计较呢。”
“姑娘多虑了,我们再不敢的。”周瑞家的一向乖觉,见迎春真动了气,便忙赶着上来作揖:“都是我昏了头了,不知轻重,惹恼了姑娘,姑娘大人大量,别跟老婆子一般见识罢。”
凤姐也道:“二姑娘既已查过必是无碍的,周姐姐你也谨慎太过了些。要我说咱们还是走罢,别大晚上的扰得姑娘也歇不成”。
周瑞家的及一众人忙点头称是。
见这群人当真走了,迎春方大松一口气。
满地的丫头婆子再想不到迎春能如此庇护她们,心中皆感念不已。
连一向视自己为半个主子的陈嬷嬷都心有所感,上前拉着迎春的手叹道:“我的姑娘,你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儿,何苦为了我们这些人,得罪了二奶奶和太太跟前的人?我们不过是下人,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既怀疑我们做贼,别说搜脏,便是抓起来拷问都是使得的,难为姑娘倒肯为我们出头……”
迎春见陈嬷嬷说着说着竟滴下泪来,一时也不知她是真的感动如斯还是演技炸裂,便道:“嬷嬷说的什么话,下人也是人。更何况你们没脸也是我没脸,我护着你们何尝不是护着我自己?我这有句话,今日正好说与你们听,咱们既得了缘分聚在一处,便是要荣辱一体,互保周全,这方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众人听了这话便想起白日里乳娘聚赌偷盗之事,又思及平日自己对迎春多有怠慢,难为迎春今日还能不计前谦多方维护,一时面上都有些羞赧。
陈嬷嬷也忙收了泪,道:“姑娘这话再对不过了,难为姑娘有这等见识,这等心胸,实叫我们惭愧。”
迎春笑道:“不过说句心里话罢了。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也趁早下去安置罢。地上这些东西便先放着,等明儿再慢慢收拾。”
众人忙称是,悄没声地都退下了。
迎春乘机向司棋使了个眼色,司棋知机,便故意落后一步。
绣桔见状,知她们有事要说,便也出去,掩上门,自己在外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