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病床上冷峻的男人却直起了身子,向着白袍人点头示意。他似有预感,黎云天有话要说。
“先生,有一位自称利未的男人在找您,他留了电话。” 黎云天从容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递了出去,“你知道的,我们这里只收治病人,并不想卷入任何纷争,所以,并没有透露您的行踪… …当然,也希望您可以留这里一片安宁。”
男人接过纸条,垂眸,眉头紧蹙着,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病房大门再次被推开,米娅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她怀里多了一大捧粉色海葵花,她笑着说,是出门办事的霆霄哥哥顺便采回来的。
在花团紧簇下,她黝黑肤色染上一层娇艳的绯红,那浑圆的眸子里目光灼灼,似星尘万象却又潋滟波光。她将开着最美最盛的花束递给了约瑟夫。她天真浪漫的笑,叫约瑟夫不禁遐想最心爱的女儿长大后也应是这番可人的模样。
约瑟夫恍惚了片刻,木讷接过了花束,轻言一声感谢后,接着说:“米娅,可以麻烦你… …”
大约一周后,空袭又起。
米萨文化中心被以色列空军炸毁的那一夜,炮弹轰鸣令约瑟夫彻夜未眠。
在这个不眠之夜,约瑟夫侧卧于病床,努力闭着眼。脑海中,残酷杀戮与安康盛世交叠,炮弹落下的爆破声竟然成了和平年代的烟火盛宴。
回忆,常常叫他自欺欺人。
在凌乱的万象棱镜中,约瑟夫窥见了美丽的妻子在卧室里,映着暖光,和着踢踏的节奏,跳着巴勒斯坦传统舞蹈。女人温婉动人,为铿锵有力的舞步注入一丝柔美,倩影婆娑下,男人怀中轻摇襁褓女婴,温柔凝望。
当约瑟夫再一次睁开眼,天亮了,烟花晚会也不知何时落幕了。他下床,挺拔的身躯如苍穹,掠过飘窗,来到了庭院,他发现米娅在那里独自跳着舞,跳着和她妻子一样的舞步。
不同于约瑟夫的镜像,这个清晨没有暖光,女孩周身更没有赞扬和煦的目光。那里,只有孤寂的清风扬起尘沙,萦绕在纤细的双腿之中,腾空又落下。
明明是欢快愉悦的舞蹈,她却跳着忧伤极了。
这座小巧的庭院里,白墙高筑,隔断了墙外苍夷的残骸,却是隔不断人们心中无止境的凄美哀愁。
加萨人目睹过许多房子在战争中被夷为平地,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看到米萨文化中心倒下时那么难过。在加萨,这个象征文化、艺术与音乐的殿堂是黑暗中唯一一个给予光亮的地方。可如今,就连它也倒了。
“米娅,早安!” 庭院口飘来居夜莺的问候。不同于往日的甜腻,那高亢嘹亮的声响像是女人刻意抬起的。
米娅停下舞步,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居夜莺向约瑟夫微微欠身,一蹦一跳来到米娅身侧,俯身俏皮说道:“可以教姐姐跳舞吗?”
米娅略有迟疑,带着一抹羞涩。
居夜莺故作轻松笑了笑,直接蹲了下来。她凑近女童耳畔,说起了悄悄话:“你要把姐姐教会了,那… …等下姐姐教你如何打针。怎么样?”
一言为定。
米娅歪着小脑袋,眼珠子骨碌一转,终于恢复了些天真稚气。她一阵沉思后,伸出手臂与居夜莺击掌,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打起了节奏:“姐姐,你先右脚跟轻触地面,然后左脚跳跃,双腿再交叠踏地,停摆,停歇,再重复一遍… …”
庭院里如鸟鸣清脆的笑声将黎云天也引了过来,他刚下夜班,见居夜莺久违地跳起了舞,也不管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有多疲惫,索性踱步庭院角落的长椅,坐了下来。
紧接着,霆霄和单先生也闻声而来,他们自告奋勇加入了学舞的阵仗,学得也是有模有样。
在欢声笑语中,不知过了多久,偶然间,一个回眸,居夜莺发现黎云天背靠长椅,睡着了。
他的学长睡在了一颗无花果树下,那是小小庭院里的一棵苍天树木。它的树叶已然凋零,然而枝干却错综繁茂,遮住了半边天。在一片黑压压的阴影笼罩下,树下的白袍人便越发闪亮了。
熟睡中的男人微微蹙着眉,直挺的身躯倚靠椅背,脖颈腾空支撑着脑袋。他明明一脸沧桑,却又不减半分矜贵,优雅。
一如既往,居夜莺为黎云天盖上了薄毯。她还自作聪明搬来了一大堆坐垫,将它们叠在椅子上,摆好。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这样,她看上去就比黎云天更高了些。居夜莺挪动着肩膀,缓缓凑近黎云天的脸颊,一个抬手轻触,男人的头便靠了上来。
居夜莺餍足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股青草味便悠悠漫了上来。那气息不同于以往的清新,像是有人轻拈着薄荷叶,将气味揉进了雨后青草的呼吸里。当鼻间淡淡的火药味被渐渐稀释,顷刻间就如同春天要来了,那一刻,仿佛头顶之上的无花果树,也散开了枝芽。
“眼瞎了,眼瞎了,眼瞎了… …”
不远处,单先生荡着脚,哼唱词句。那三个字还真巧妙地融进了踢踏的节奏中,成了一首循环播放的调子。听久了,好像这首歌的名字真的就叫“眼瞎了”一般。
“蛋蛋哥哥,你在唱什么歌呀?” 米娅好奇道,她听不懂中文。
“中国童谣,好听吗?”
“嗯。”
“想学吗?就三个音节循环唱,特别简单。”
米娅点头答应,好似并不在意歌词的意思,学得很是欢快。不一会儿,霆霄也加入了这支“唱诗班”,紧接着,这个庭院里便充盈起三种不同声部的“眼瞎了”。这三个调皮的字眼源源不断跳入居夜莺的耳蜗,顷刻间,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便涨红了起来,最后,女人终于经不住这些单身人士暗潮汹涌的抗议,选择了逃之夭夭。
黎云天原本睡得稳,突然失了支撑,一个落空,侧卧而下,嵌入了柔软的坐垫中。那坐垫,还留有一股温暖的薰衣草香,闻着舒心安宁。男人仅仅是微微睁了睁眼,下一秒,便又稀里糊涂睡了回去。
有爱人,可安眠,这真是… …令人羡慕啊。
庭院对角,挺拔而立的约瑟夫浅浅笑了笑,随又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惆怅,他蹙了蹙眉。
记忆又将他带回了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卧室,暖光下,妻子的倩影如同海市蜃楼倒映在了这座小巧庭院中,那画面真实到就如同他的妻子也在人群里轻舞歌唱。还是在那个清晨,他怀抱酣睡的女儿,望着妻子微翘的可人唇瓣,浅浅而笑。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约瑟夫微微皱眉,他将女儿放入摇篮,接起了电话。
“中将先生,需要麻烦您来一趟指挥中心,有要事商议。” 利未少将沉着冷静的声音从电话那端飘来。
“什么事?” 约瑟夫温柔回望了眼妻子,语气却冷冽。他健步踏出卧室,走上了草坪。
“方便说话吗?” 电话那头十分谨慎。
“嗯。” 约瑟夫走得更远了些。他再次回望屋内,妻子的神情已然看不清,只剩一抹漆黑的剪影,灵动地跳着舞。
“刚刚边境又发生了冲突,考虑到最近冲突不断,想和您讨论下驻军部署。”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来。”
约瑟夫挂断电话,垂眸挽袖看了眼手表,继而扣上了衬衣领口。他动作干净利落,沉稳有力的步伐果断坚毅,一步又一步踏平了软绵的草坪,在那里印出了脚印。
只是,没走几步,青草与皮鞋的摩擦音便被一阵划破长空的叫嚣声所盖住,紧接的,轰的一声。
男人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家园,顷刻间,便没进了火烛硝烟。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