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见洛尘身上带伤,而宫内确实没什么瞒得了他——洛尘乃大神官爱徒,未来的神宫之主,但大神官罚他,好像从不手软。
洛尘静默良久才道:“这事我不会提了,就最后一句。”
“什么?”
“别辜负,她吃的苦够多了。”
风宿恒发自内心不想听洛尘讲沈兰珍,闻言又忍不住搭腔:“什么苦?”
洛尘奇道:“你回来,她都没跟你说过吗?”
风宿恒呵一声:“她恼我还来不及,哪里会说这些。总要两个多时辰才到千林镇,皇兄说说吧。”
洛尘越看身边人越不是个东西!
风宿恒瞧他眼神,差点也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软言道:“无论过去如何,今后再不会了。我只恨这些年负她太多,总想为她多做点事。唉,皇兄……我的悔恨你不明白。”
洛尘没好气地叹气,这才启口:“那几年,因着是司军之女,她在宫里的日子明面上还过得去,其实颇为艰难。听说她刚进宫那会儿,那些被分配到萤蕊宫的常侍很不快,暗地里不把她当主子对待,做事都不上心。”
“她整日闷在房里,没个说话的人,偶尔遇到常部像,总喜欢在言语上挤兑她,被母后申斥也没多少收敛,不过背地里把气都撒到沈兰珍头上。”
“直到前年冬天,她被常璐失手推进湖里,救上来时冻得只剩半条命。母后因着这事细细查问,才知她这几年怎么过的。母后把萤蕊宫的下人撤换一批,把蓝心赐给她贴身伺候,情况才好转些。但因着那几年的境遇,她小小年纪无依无靠,终是养成谨小慎微、绝不行差踏错的性子。”
父亲是九卿末席,世人眼中的笑柄,双亲又去得早,没有母家势力撑腰的小姑娘独自在宫里讨生活,身边又没个贴心人,什么委屈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风宿恒想象沈兰珍几年遭遇,升起一股怒意:“再怎么说,她也是九部相身份进的宫,受了委屈,为何不找母后做主?”
洛尘道:“母后……自从你离开大容,父皇和母后就生了嫌隙。父皇常责怪母后,说你离经叛道是受她影响。他们吵架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吵完母后都不理人,闷在宫里垂泪。我不知沈部像为何没找过母后,兴许她把母后的委屈和伤心看在眼里,就不想拿自己的委屈去打扰她吧。”
风宿恒想了片刻,忽然道:“皇兄,你说兰珍是谨小慎微、绝不行差踏错的性子,可为何她似乎并不如此?我觉得她,神明大宫一路,她之种种,像谨小慎微的人吗?”
洛尘直接道:“不像。”
风宿恒看着他,想求个答案,但洛尘满肚疑问不比他少:“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怎么说?”
“她变了很多,自从你回来后,像活生生变了个人。”
风宿恒皱眉,为何是他来之后?
冷不防听洛尘接一句:“准确地说,是在你回来前几日,就是母后薨逝的第二日。她出宫接圣旨,回萤蕊宫时磕到头,卧床数日才被救回,好像在那之后就不太一样了。”
至今记得沈兰珍在母后葬礼上放声痛哭,被父王罚跪殿外,又在宫道上从步撵跌落,发疯般追着祭童。可第二日,她又像没事人样跑来护神大殿,当面顶撞大神官,被抽一顿鞭子。
等等……追着一群祭童?
洛尘拨开记忆的迷雾,仔细回想。
当时沈兰珍形似疯癫,追着那群孩子,嘴里唤的是什么?
是……凡心?
那日在烟冷炉香园,小宫人从高处摔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当时她嘴里念叨的,好像也是“凡心”两字。
但那个小宫人,不就是风宿恒从宫外买回来的“儿子”吗?
洛尘愣怔,脑中一下乱起来,连风宿恒在边上说什么都没注意听,只顺着思路想下去。
好吧,权当他们有子一事为真,而这两个孩子又是同一人,那……皇崖塔里的祭童,又怎会成了风宿恒和沈兰珍的儿子?而这孩子又是怎生离开皇崖塔到宫外去的?
心底腾起一个警觉声音,让洛尘别再想下去。
怎奈草蛇灰线,拉住一头,刷拉一下,在他自己都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瞬间把深埋的一整根提溜出来。
洛尘楞楞望着天际,想道:或许应该倒过来问,他们的儿子,怎会成了祭童?
他皱眉回忆,当初那些祭童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他真说不清,只知是师父一手安排。
可他忽然想起,有次皇弟夜闯皇崖塔被师父逮个正着,深夜叫他和父皇前去山头。塔中发现一方女子绢帕,皇弟非说是他掉的。可自己用法力查探四周,分明感受到一丝浮动气息。当时没有声张,现下想来,沈兰珍应该躲在附近。
所以那一晚,其实是他们两个人上的皇崖塔。
若他们的儿子成了祭童,那这一切岂非顺理成章?
因为那一晚,他们就是去塔里找儿子的!
可是想到这里,洛尘不自觉摇头。
还是说不通!
谁会眼睁睁看着亲子去当祭童?即使他们发觉孩子被误当祭童,也该及时把他摘出来,难道还看着他躺在皇崖塔里神识离散不成?
啊……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行动?
可若他们真地从塔里把孩子救出,黑曜石怎会没有预警?那孩子若真在皇崖塔里耽搁数日,也不可能神识无伤。
一个又一个疑点接连浮现,洛尘只觉头痛欲裂。
好在有一点,他十分清楚。
烟冷炉香园内是他给凡心疗伤,若孩子神识有损,当时就该察觉。
所以他百分百确定,这孩子健健康康,神识虽有不稳,但完全无碍。
可这孩子毕竟在皇崖塔待过一段时间,照理说多多少少,神识该分离一部分出去才对。
想到此处,饶是定力过人,洛尘都被自己接下来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若凡心曾经神识分离过,那么被分出去的神识去了哪里?
神明大宫!
最后到过神明大宫的是谁?
太子和沈兰珍!
只有他俩,没有旁人!
若他们去神明大宫,明着为护送母后神识,暗地里是去取回孩子神识……
在常璐遇难的湖边,连赖俊青和英迈两个大男人都情绪崩溃想打退堂鼓,沈兰珍却站出来,竭力主张前行。
如今细想,她到底为何坚持前行?难道不是因为她一定要找到神明大宫,一定要取回孩子神识?
洛尘越往下推,越觉得一桩桩,一件件,都对得上。
师父今日在晨阳殿面对九卿时说了一句:老夫都没去过神明大宫,无从得知,为何有人刚入海上金门、登过神明领地,结界便消失了?
原本只觉推诿之词,现下细想……若结界消失,真和他俩有关呢?
洛尘呆愣地看向在旁边御剑的风宿恒,脑中混乱已极。
风宿恒冲他摆手:“怎么了?”
洛尘眨了下酸涩的眼:“没事。”
风宿恒道:“魇住了?”
心跳得厉害,洛尘冰着手烫着脸,吞咽数下,让自己缓上一缓。
目视前方,把心事藏起。
太多疑问,等这次回去,定要好好问问师父,彻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