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降生那一刻算起,至今已恰好十六年了。十六年中,懵懂无知的时节,或许占去一半;然而那清醒的另一半,又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功绩呢?
“没有。完全,没有啊。”我对着背景上那个沉睡的女孩,说道。
“你知道吗?我最初的记忆,刻入了一片混乱。空空的房间、散落的啤酒瓶、时钟嘀嗒声、紧闭的窗、上锁声、撞门与可怖的喊叫,我因此特别惧怕夜晚,因为夜晚是最可怖的,一片寂静、一片虚空。我不敢看,张开十指,捂住眼睛时,那黑夜便从眼前,下沉至心底。
“八岁的孩子,大半夜的,一个人待在家是什么感觉呢?神龛摆放的偶像,目及一瞬,便心生惊惧,仿佛那不是夜的守护神,而是眉目狰狞的鬼怪。·我害怕任何漆黑的地方,所以“咔咔”将灯全部打开,但如若忽然听见大门外的脚步声,就立刻全数关上。比起黑夜,我更害怕那些莫名的声响,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况且黑夜也不会弄出那样的声音。”
这是我闲时编写出来的一个程序,叫“八进制”——这名字还有一个故事,晚点再谈——只要说话,就能听见那少女的应答声和缓缓的呼吸。声音是合成的,没有其他功能了。我一直以之为树洞,或许十分钟,或许半小时,要是没有这种单向通话,现实定然非逼疯我不可。
“我记得那是第一次。虽然我不愿回忆,但你要我说,我只好再次揭开伤疤。虽然那是第一次,这揭开伤疤,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有什么用呢?那心中的豺狼仍旧凶恶得很,居高临下地展露獠牙,好像我若有半分不恭,半分迟疑,便飞跃而下,将我撕成碎片。我已经全然放弃了反抗,即便是最先的抵触,现在也觉得无比懊悔。抵触有什么用呢?尽管门外早已没有声响,午夜梦回时,那些绝望的场景依然停留着。
“可不要怪我转移话题啊,哈哈,我每次都是这样,每次说起,也不知道谈到那里去了。你一定会觉得很无趣,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被足够多的人厌恶,我的心,也早就习惯了这样零落的状态,好比烧开的水无法升温,即便再多一百双,不,一万双厌弃的眼看我,我也不会为此再伤心了。我已经麻木了,纵然豺狼扑下,将我分解,我也会无动于衷地微笑起来。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继父时,母亲说他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没曾想却会招致这些。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曾经冥思苦想而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去思考了。倒是落得自在,逆来顺受,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没想到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这幅样子,地上的啤酒瓶,是我扔下的。说实在的,我不喜欢喝酒,但是总是强迫自己喝,结果总是靠着马桶呕吐起来。你会怎么看这样的我呢?会觉得我像个废物吗?这么落魄,终于让你失望了吗?大抵你我都未曾想过,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我还没有能力去反抗内心。毕竟,我还只有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创举!恐怕这么一说,你也会笑起来吧。
“这些事情,说起来的确恶心又无奈,但这样恶心且无奈的事物,我已反刍了上千遍。我对着水洼、不透明的墙、镜子、日记、不倒翁、泰迪熊、神像、碗、夜空和江面说过同样的话,大家都已听得厌烦,我好像那祥林嫂似的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痛苦,直到大家都反感我。为了什么呢?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怪我太脆弱了,每天都没有丝毫改变。
“我不想发牢骚,我也实在讨厌那些净诉苦的人,好像全天下是他最不幸似的。事实远远不是这样,最不幸者,连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当我说到“我讨厌”的时候,你会有点惊讶吧:这么一个废品、一个底层人物,竟然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竟然堂而皇之地认为,自己有“讨厌”的权利!不是应该将一切都照单全收吗?不是应该沉默着咽下一切不甘吗?无论如何,说出来总是错误的。继父喝了很多酒,倚着墙壁,和我说了这样的话,所谓“责任”云云。但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也算了,大家只会当我是疯子。不对,当下的我,与疯子又有何异?既然当下的我已然是神经质,也不怕恶化他人的印象了。明明只是不敢说而已,何必找那么多理由?当好我透明人的角色,就好了。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未来会有所改变吗?即便有,发生于我这类人的概率,也已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了。那我就姑且当作没有吧,反正一直以来都不抱希望,目今的判断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没有想过寻短见,只是单纯地怕死而已。我就是个懦夫,连处置自己的生命,都不敢。”
又是唠唠叨叨的一天,自言自语啊,十足的失败者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