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了贫民窟,我对晓云说:“我没来过这,你带路喽。”
“跟着我走就好,”她说,“这里是无政府地带,留心些。”
“没有防身武器吗?”
“我只带了一把,你要吗?”她说着,从背包中抽出一柄长铗。那该握画笔的手,竟握着剑。
“算了。你给我我也不会使。”
两边都是不成形的铁皮屋,有的没有门,有的没有屋顶,甚至连结构都歪歪斜斜,像是用几块铁皮垒起的临时避难所。此处的气候比公路的更坏了:黑色的天空下,空气都是浅绿色的。幸好戴上了防毒面具。
然而路旁时而出现没戴面具的游人,矮小得可怜。衣衫褴褛还是好的,有的甚至就赤身裸体,低着头,行尸走肉一般。也因为他们低着头,我还看不见脸。烂泥地上,时或见到腐败的残肢或尸体——看来也不能说没有微生物——和秽物。走了不远,便见到一个□□的男人,蹲在路中央排遗。他身下是一堆猩红的东西,像是烂掉似的,晓云扭头便走,我跟着她。有时小道上见到倒伏的人,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但在这种地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想起我昨晚住的豪华套房。真是讽刺,真是罪恶。
谁家的门前,坐着一个独臂而佝偻的孩子,肋骨突出,也就七八岁吧,腰下包了一块破布,那孩子的脸,天可怜见,竟完全失了人形,只像是一个开了口的肉球一般。
我忽然愣了半晌,既然已落到这境地,这孩子怎可能独活到现今呢。这是他家的房屋吗,我强忍住不适,也没管晓云扯我小臂,便俯身问他:“小朋友,你好?”
“呃——呜呜……哇——”他只是茫然地长着那开口,以嘶哑的嗓音叫着。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我尝试放慢了语速。
“没用的,”晓云说,“语言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
我们正打算走时,我的左手却被什么抓住了。我回头看,是一个□□着,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头发和眉毛的女人。
“怎——怎么了?”我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发现她也是独臂,而且手上只有四个指头。
“呜呜——呃呃——呜啊!”她长着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嘴,尖叫着。
晓云的剑已经出了鞘。
“等等。”我轻声对晓云说。因为我看到那小男孩,正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女人。
“哇哇!”小男孩抱住了那女人的大腿,开口叫道,“哇——”
那女人回过头去,我趁机挣脱了她的手,
“别管了,快走吧。”晓云收回了长铗,我随她走了一段,再回头看时,见那女人蹲下了,用独臂搂着小男孩。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戴着防毒面具的我们,在人群中是如此显眼。我问晓云:“还得走多久?”她回答我:“从侧边绕出去,再走一段就到了。”
这贫民窟,比预想中的要大得多——我放眼望去,全是鳞次栉比,明暗不一的铁皮,竟望不到边际。也对,十万人的居所,理应有些规模了,幸好不用再往深处走。然而随她前进的时候,某条小巷又传出咿咿哇哇的叫声。出于好奇,也许是因为想着难得来一次,我对晓云说要进去看看。
“估计是在打架,你真要看?”
“看一眼就出来。”事后想起,不知道我何故如此执着。
“那好。他们会用武器,你拿上这个。很轻的。”
我接过她的长铗,便压低足音,潜入小巷。这时叫声忽然停止了。
我看到了最不愿回想起的一幕:几只畸形的禽兽,正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发出进食的簌簌声,地上躺着一具沾满淤泥的破碎的遗体,微微抽动着,那几个人正撕咬着那人。
我看见他们都没有耳朵。估计听不到我的声音,即使走得很近,依然不见任何一个回头,他们就那样忘我地吞噬着,地上那人的血肉。
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看着散落一地的内脏,几乎要吐出来。
大概他们终于察觉到我,其中一人回过头来,用没有鼻子的脸,对我扯出了一个笑容。我有点想举起长铗,手握住了剑柄,但仍放开了。我犹豫着。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我知道是晓云来了。便对她说:“你看……这,什么法律,什么秩序……这……”
“早叫你别进来了。你看,温室中的小朋友见不得这些吧。可别留下心理阴影了,到时又得怪我。”晓云笑道。
我将长铗还给了她,不自觉地看向了天空。
在我不及反应的当口,吃人的其中一个像晓云爬去,留着口水,桀桀地笑着,将污浊沾血的手伸向她的防护服。
“别碰我!”在我回头看的一刹那,晓云抽出了长铗,一剑劈落了那人的头颅。那头颅飞了老远,落到了小巷的尽头,残体抽搐着,手仍停在那里,碗口喷出了一丈高的鲜血,晓云将它狠狠踢开,血便喷在污浊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