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很清淡。我想帮忙打下手,但实在没有太多菜,只好递递酱油,擦擦餐桌之类。饭做好了,她盛了一碗,拿进卧室。
不久她走了出来,对我说:“现在能自己吃饭了,也不容易……是啊,你说,看着她一点一点好转,其实还挺有成就感的。哪天我不在了,希望她还能一点点……”
晓云抽泣起来,我忙去抽纸巾。
“不用、不用了,谢谢你……”她还是接过了纸巾,“最近我总是回忆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当时晓音才刚出生,圆嘟嘟的,真是可爱。大家都说,她长大了,一定会生得很漂亮、很漂亮。当时妈妈说,女孩子光漂亮怎么行,一定要有文化才可以。然后就每天都给她念睡前故事,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呢,我有时坐在旁边看,她的小眼睛滴溜溜的,真的好像听懂了一样——起筷吧、起筷吧,不然凉了……”
“好、好……”我夹了一点豆角,“晓云姐,你也吃点。”
“我小时候,我妈可不会给我讲睡前故事——可能我确实长得没晓音漂亮,我后来问我妈,她说是工作太忙了,没时间照顾我;现在生了晓音,必须得弥补一下——当然不是弥补我的。不过她对我也很好了,每次的零花钱,我分到的总比晓音的多。晓音就很不服,说‘为什么要给姐姐那么多!’,然后妈妈就会说,‘因为她是姐姐,她也要照顾你呀’……”她又拭起了泪。
“有时候我其实挺烦她的,小朋友嘛,总是缠着我,姐姐前姐姐后的,有时吃一顿饭得陪她聊一个小时,直到妈妈说‘你让姐姐休息一会吧,饭菜都放凉了’。她看很多书,整天想那些天马行空的事情,问我‘那个很大的土星环,是不是天使姐姐头上的光圈’,我没答上来,她就罚我吃胡萝卜。她最讨厌吃胡萝卜了,所以觉得我也讨厌吃——虽然我觉得还可以,但也做出很难吃的样子。真是有意思啊。
“她读小学的时候,一天拿着一个信封回来,跟我说她收到情书了,我是又高兴又担心,后来一拆信封,里面是一张学校体检的报告单。这傻丫头第一次取体检单,还以为是别人的情书呢!我想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是耀之跟我说,不如将计就计,跟她说就是这么回事,要等到她十八岁的时候再给她看——那封信现在还在,但她好像忘记这回事了呢。不过也没办法,毕竟也过去那么久了。”
她轻轻地笑起来,那幅灿烂的田野,一直在她背后,“其实我有时会去一中那里看看,想想晓音如果还在里面读书,会怎么样呢。每次看见学生一群又一群地走出来,我真羡慕。我羡慕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的时间还有那么长。他们未来会去做什么呢?会成为发明家、科学家,还是行政官员、边防战士?或者说,画家……天哪,每一个人都有恒河沙数的可能性,那这么多人,就有如此多乘以恒河沙数种可能。可能性,好就好在,你根本不用依照这‘可能’去做什么事情,不用因为未来可能当发明家,就去当发明家。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什么职业,都是把无数种化为单调的一两种——根本不需要去选择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欣赏着面前延伸出去的无数条道路,就足够让人兴奋了。这比实实在在地踏上哪一条,更加使人浮想联翩,充满信心。因为每条路都有困难啊,选择好了,就要做好迎难的预备。反而在选择之前,完全不用去思考哪条路要经历什么,忽略了道路的艰险,每条路的美景,远远望去都足够震撼。这就是可能性的魅力。”
她放下筷子,拧开了桌边的酒,说道:“可惜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能性了呢。”
我恍然间记起病房里的几个镜头:芷琴,也说过同样的话。
“晓音很想你活下去。”我对她说。
“我知道。”
“可是你说你要去死。”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但如果我当姐姐的,什么都不做,那不是更加对不起她吗?”
“如果是平时,我不会再劝你了。晓音她很坚强,我知道她能和你好好告别,但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真的不用改变计划吗?”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她反问我,“我起初想做一个遥控的,但是实在太复杂了。我读工科,倒不可能做不出来,只是采购太麻烦了,我怕引起公司的注意。不过话说回来,还真得谢谢你,我知道晓音当时去问你了,虽然也没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做——可不是我学艺不精,有时碰到瓶颈就会这样,不过我终究还是自己想出来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来喝点。”
我用食指隔着,喝了一口。烈酒。她站起来,对我说道:“好了,不要再聊这个了。来洗碗——对了,你表不是丢了吗?待会到柜台那里取一个吧——可别拿太贵的。”
我笑了,“那我挑个最便宜的,可不能让晓云姐太亏本。”
“挑个能看地图的吧,第二个柜子里面那些。我猜你手上连地图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