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艾迪特,停下别动!”画家突然喊住她。
“怎么啦?”
“拜托了,就一会儿,先别动,好吗?”安德烈的画笔飞快地沙沙作响。
艾迪特耸耸肩,百无聊赖地勉强配合着。
“好了。”画家欣慰一笑。
艾迪特好奇地跑过去,看到了自己被捕捉到的影像:
寥寥几笔,女孩灿烂的笑容就被定格在了画布上。她那标志性的小片雀斑,被风吹得飞起来的辫子,一样都没落下。
“画得好像!”艾迪特激动地欢呼,“这张给我吧!我想拿回去给玛尔戈瞧瞧!让她看看我也有自己的画像了!”
“不,这幅让我留着,可以吗?我之后再画一张更好的送你。”他这话说得很是恳切。
“却,小气鬼。”她听他这样认真请求,也不好再央。
“你不画落日了?”
“落日什么时候画都行,”他笑笑,指了指身边的石块,“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的?”艾迪特正好跑累了,索性一屁股坐下来。
“你仇视……我是说,你讨厌,贵族吗?”安德烈问得支支吾吾,看得出来这问题在他心中埋了有一段工夫了。
“咦?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我刚才说过的话呢?”小艾迪特有点惊讶。
“讨厌贵族?贵族当然也有好的,比如我在乡下的好朋友玛丽-夏琳呀,可惜她的腿不好,总得坐轮椅,不能陪着我一起玩。不过,村里那帮男孩子联起手来想欺负我的时候,她还帮过我呢。她是管理我们那一片土地的圣克莱芒领主的女儿,他们谁都得听她的!不过,当然啦,她听我的。”
说起这段令其骄傲的友谊,小姑娘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安德烈就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讲,一边用画家的眼光琢磨着她琥珀一样明丽的双瞳,笑的时候皱起来的宽宽的鼻梁,晒得发红的皮肤下淡紫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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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艾迪特有了新的秘密基地。
一溜出阿黛勒姑妈的视线范围,她就像只鸟儿似的飞到那底层人的旅馆房间去寻小画家。大多数时候,她在那里受到真诚的欢迎。
这个小精灵不再孤单了。
有一天画家忽然问:“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
艾迪特答不上来。
“这样吧,你看过哪些呢?”
艾迪特支支吾吾地试图说出姐姐玛尔戈最近总捧在手里的那一本寓言故事集的名字,然而平时的贪玩还是让她在此刻丢了面子。
“……你识字吗,艾迪特?”
“大自然就是我的老师。”她赌气地不肯示弱。
安德烈哑然失笑。
他从那张破得不成样子的单人沙发底下拖出两个大箱子来,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书,其中很多精美的典籍,艾迪特几乎疑心是价值连城的。
“你很有天分,我来教你。”他对她说。
从此,在“找画家先生玩”之外,小艾迪特又多了一项学习功课的任务。她几乎整日泡在画家的画室兼起居室里。
安德烈预言得不错,她的确极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她作为学生那爱好怀疑和发问的态度会让一个本堂神甫头疼不已,却在这个临时搭建的教室里如鱼得水,让他这个导师欣喜若狂。
他把这个小不点拥在身前,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她从《拉封丹寓言》开始学起,到十二岁上就自己去翻出《希罗多德历史》和《社会契约论》来读;很快,她就已能写出相当有思想性的习作了。
这个天赋异禀,先是以大自然和城市的街道为启蒙学堂,接着受的又是这样一种特别的教育,从没背过基督教的教理问答、接受过贤妻良母思想熏陶的女孩子,往后会成长为怎样一种不可想象的模样呢?
在这个历程中,艾迪特对画家渐渐萌生了某种特别的依恋。
也许,人们会把这称作少女的初恋。诚然,这绝不是真正的恋爱之情,艾迪特还远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然而不可否认,那窄得难以下脚的小画室,对她有着某种魔窟一般的神秘吸引。
教学之余,她会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着他工作。
他不得不为了生计画一些简单庸俗的作品,有时却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继续完成他自己的一幅看起来颇宏伟的艺术画作。
他绘制这幅油画时,总是双眉紧锁,时不时咬着嘴唇,下笔很是用力,专注得小姑娘不好意思打扰。
起初,她觉得这段时间很枯燥;随着她长大一些,她开始欣赏起美少年画家认真工作的样子来。
她模糊地感到,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变革的激情,有时竟莫名引得她的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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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将满十三岁时的平常一天,兴致勃勃拿着新写的习作去找画家讨论。
门照例没闩。房间是空的。
旅馆的门房说,画家昨夜已搬走了。
“他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小姐,”门房不耐烦地把手一摊,“总之,是上外地去了,据说不会再回来了。”
艾迪特当天几乎跑遍了整个鲁昂。到了晚上,不知道抱着怎样的期待,她又回到原地,推开了那吱呀作响的房门。
少女才意识到,这个拥挤的旅馆小房间原来这么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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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走了吗?也许回老家了,”姑妈当晚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评论,“反正你也到年纪了,不该再三天两头往那儿跑,等你再稍微大一点,人家就该说闲话了。”
“妈说得是,艾迪特。你该给自己找些别的乐趣,玛尔戈会帮你的。”菲利普表哥试图安慰这可怜的姑娘。
玛尔戈同情妹妹,晚饭后心照不宣地把两姐妹的卧室让给了她独处。
当晚,少女把自己往床上一丢,脸闷在枕头里:“背信弃义的人!一个假朋友!不,我根本不承认他是我的朋友!”
她没有哭,只是话音里含着眼泪。
第二年,她们一家搬去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