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米利亚坦没来得及询问梅莲可,在他回宫之前,道格拉斯就率领麾下的龙骑士出发了,他只能捶胸顿足一番,发信通知梅莲可和巴曼这件事。
南城梅迪·下界。
自从灰水河一役饮恨割地后,梅迪军不得不撤出凡尔加平原,退至威斯莱岭以东,在一座名为「洛桑」的临时军镇驻扎下来。本来卡萨兰军也陪同她们守在这里,后来北城城主米利亚坦·欧斯达带着援军青龙骑士团赶到,自认义务尽了的中城城主于是撒手离去,高高兴兴地回老家米亚古要塞重啃砖头。
之后,也许是忌惮飞龙骑士的赫赫威名,进驻凡尔加平原的三名佣兵团长——逆十字、血徽和月影都按兵不动,专心于领区的占领化工作,导致遵奉银龙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思想,坚持骑士道的巴曼找不到理由攻击;而身为被救助者的南城也没法厚着脸皮要人家违背原则,因此,时至今日,三支军队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连遭遇战也没打过一场。
直到红龙骑士团来此。
但是,在后来被占领区民众称为「煞神」的炎之龙将道格拉斯将局势打破前,战火也曾差点被点燃,原因就是卡萨兰城主临行前的一席话。
「给你个忠告,要么叫米利亚坦换道格拉斯过来,要么想办法让西城主动出击,不然那个满脑子正义思想的笨蛋龙将会像老乌龟一样永远缩在壳里,任你的宝贝城民被贝姆特东榨西榨,榨成人干。所以,你好好想想,别再把我的金玉良言当破瓦烂砾丢一边。」连贬带损说完,顶着与长相不符的刻薄相的诺因无视师妹之母铁青的脸色转身走人,还是他两个心腹同情地施了一礼。
基于此,南城高层展开讨论,不过全部针对第二条,梅莲可和四璧也知道「凶龙」的为人。
“大人,我赞同诺因城主的意见!”几乎黑发青年前脚走,后脚芙瑞尔就跳起来叫好,“现在正是反攻的大好机会,趁凡尔加平原还没被西城占领,一鼓做气将他们赶走!否则,等隐捷敏亚军完全占领平原,我们要赶走他们就困难了!而且要快,不能让那群无耻的狗强盗有机会拿我城的民众当挡箭牌!”
“不错。”凯伊颔首赞同,“我不赞成换将,但诺因城主第二个建议确实很有道理。目前我军是没有反攻的能力了,只能仰赖埃特拉的友军,将凡尔加平原夺回来。那里不仅是我城最重要的粮食生产地,更是精神屏障,不收回它,大家一天不心安,西城也会一天天壮大,所以,我们一定要速战速决!”
梅莲可不语,中城城主充满讥嘲的话语就像恶魔的呢喃不断在她耳边回响,部属的劝告更煽动她体内复仇的业火愈加高涨。她竭力克制,不让理智被火气冲昏。轩风的教训让她尝到得意忘形的下场;灰水河的败仗让她体会到鲁莽行事的后果,所以梅莲可警醒自己,绝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然而,思前想后,左推右敲,她怎么也挑不出两人的分析有何不妥,反而无一不是真理,于是放心地开口:“那么有什么办法不落痕迹地挑衅西城来犯?”她精准地抓住这条计策的关键:不落痕迹。不然巴曼不反过来骂她们不遵守战场规矩才怪,还帮她们反攻?做梦!
凯伊和芙瑞尔大喜,正要埋首商量,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我反对。”
“呃!?”
三人吃惊地看向发言者,这还是第一次,被公认为四璧中最有智慧也最沉默的一员在人家问他前主动表态,还不是只说三个字就了结:“求你再等段时间。”
“什么意思,卡特?”梅莲可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现在不是反攻的最好时机?”
卡特摇摇头:“是最好时机。”众人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你说说清楚啦!卡特!”芙瑞尔大叫,她最受不了这个僚友讲话只讲一半还言语含糊,她却没想到卡特天生口拙,字也识得不多。
卡特连忙搜肠刮肚拼凑词句:“因为…秋收快到了,现在打仗,农田会被踏坏,占领地的百姓今年冬天就要饿肚子了。相反,等到秋收后,西城会分配粮食,因为要人手替他们耕种放牧,虽然肯定不够,但至少足以糊口……”他越说越小声,觉得实在是说得颠三倒四,但是其他三人都听懂了。
“对了,马上就秋收了。”凯伊沉吟道,“现在攻击,的确会使作物受损,不过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动作快一点,损失不会很大的。”
“没错!何况等到分配完,西城早就拿好自己那份了!我们怎能允许他们吃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绝不能等!”芙瑞尔激昂地道。
卡特垂下眼,他不是没想到这些顾虑,只是他从小饱尝空腹偷生的苦楚,实在不忍心过惯了丰衣足食生活的占领区民众落得那种下场,他知道他们熬不过的,一个冬天也熬不过,但他也明白此时反攻对大局和长远利益来讲是最好选择,因此很是为难。
梅莲可看着这个部下,当瞥见他空荡荡的左袖时,湖蓝色的眸子浮起浓浓的愧疚。其中不仅有自责,还有一份更深的感情——对另一个人的怀念之情。
她已逝的丈夫。
卡特无论是性格还是为人都和那个人极为相似。一样的木讷,一样的坚忍,一样的……含蓄温柔。梅莲可尤记得那个男子总是深情凝视她的眼神;默默付出关怀的模样;还有他每夜每夜,从隔壁房走来,为她掖好被子的那双温暖的手。
是的,他们没有同房,除了新婚那夜,因为她喝醉了,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
她其实真的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没有一个女人能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无动于衷,只是她没说,自始至终没有。
因为她不想被他看作水性杨花的女人,而且她也确实没有对米利亚坦完全忘情,这样不贞又善变的自己,怎有资格回应、接受他的爱?光是内心的贪婪,他不求回报无休无止的付出就够让她自厌羞愧了!
羞愧到不敢面对他,让希莉丝误会她母亲厌恶她父亲到连看他一眼也恶心。只有梅莲可自己知道,她是多么渴望回头扑进那个人怀中,将真正的心意倾吐而出。
他病逝前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微笑着说你真是太倔了。希莉丝以为她宽容深情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在临死前抱怨了一句,但她知道不是。那个男人看到了她无法吐露的爱意和挣扎,还有她的自卑。他笑她的倔叹她的傻怜她的苦,他爱她了解她包容她。
在他合眼的那刻她知道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哭不出来。流产那夜她哭了;米利亚坦结婚那天她哭了;就他死的那时,她没哭。
她不怪女儿不原谅她,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南城城主从回忆中醒来,沉沉叹息。三名将军屏息注视她,对她刚才的异样既不解又担心。对上其中一人清澈如水的目光,她坚定地吐出一句:“等到秋收后。”
梅莲可明白这是感情用事,但她克制不住。她欠那个人太多太多,也没有机会向他偿还,所以至少,她想满足和他很像的卡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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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梅迪城内定继承人,祭司长蕾雪·依娃只身来到洛桑,向梅莲可汇报有人散播谣言,重抬失踪满愿师神使的身份,使得民心惶惶。闻言,梅莲可的表情极为苦涩,因为她知道这不是谣言,而是货真价实的真相。
“你认为是哪城的间谍?”梅莲可镇定心绪,以平静的口吻道。
“禀大人,属下猜测不是东城就是西城。”与之相比,蕾雪的神态和语气都弥漫着焦躁。梅莲可敏锐地注意到,恍然大悟,体谅地挥挥手:“下去吧。”她早该想到的,这个部下放下公务赶来此地的真正目的。
“大人……”蕾雪脸一红,恭身道,“对不起。”语毕,匆匆退出房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目送她的背影,梅莲可满怀歉疚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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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
刚走出临时城主府,蕾雪就看到倚着门前一棵大槐树的僚友。后者一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出来。
“好久不见。”青年将军绽开略带腼腆的笑容,挺身打招呼,态度一如往日。
蕾雪盯着他的左袖,被面纱遮住的脸看不出情绪。
“你的手……”
“呃,嗯,没事,诺因城主帮我的剑施了魔法,今后还是可以用,只是有点不习惯。”卡特被她瞧得很不自在,无波无痕的心湖像投进一颗小石子般泛起难过的潋漪。他知道蕾雪并没有看不起他,但他自己无法不在意。本来他和这个人在外表和内涵的差距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现在更是不能比,连这样和她面对面讲几句话也觉得不够格。
“那个。”他垂下头,嗫嚅道,“你上次布置给我的作业,我做完了,我去拿给你。”话音未落,他惊讶地望见视野中多出一双套着鹿皮短靴的纤足,接着,左肩传来暖暖的感觉。他急忙抬头,看见对方正将手按放在他的伤口上。
“疼吗?”雪白的面纱下传出压抑的温柔嗓音。
“不疼…早就不疼了。”
“哦。”
卡特认为有必要说些什么:“那个,蕾雪,谢谢你,我真的没事,军人受伤或死掉是很平常的事,所以……”
“那就不要当军人了!”蕾雪突然大吼,骇呆了他:“呃!?”
“我说不要当军人!”祭司长豁出去了,“那就不会受伤!也不会死了!”卡特沉默半晌,道:“可是除了当军人,我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
“而且,我必须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
“可是我——”不想你受伤!更不想你死啊!蕾雪在心里呐喊。
“放心吧,蕾雪,我会好好保重,尽量不再受伤。”仿佛听见她的心声,卡特认真保证,“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语气就像个内疚让师长伤心难过的孩子。
蕾雪眼神一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执起他的手,低头一吻。
“蕾雪……”卡特端正却不出色的脸庞浮起酡红的颜色,想抽手又不敢。
“没关系,顶多再十年。”蕾雪自言自语,“等我继位后,你想逃也逃不了。”卡特没听清,反问道:“什么?”
“没什么。”
未来的南城城主合上眼,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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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历1037年秋之月17日,总共三百数红龙骑士到达凡尔加平原,也不知会东道主,就径自杀向驻扎在最前线的两支隐捷敏亚军的大队。毫无防备的后者连点像样的抵抗也没来得及摆出,就在顷刻间全军覆没。期间道格拉斯残忍地命令下属驱使座骑把西城士兵叼起来飞到半空,再扔下地;或者直接用爪子和牙齿撕得粉碎,野蛮凶残的手段令旁观的南城百姓不寒而栗、不忍卒睹,但他们还是对前来“拯救”的援军表示诚挚的欢迎,可是不到一天,欢呼声就变成哀嚎了。
借彻底清空敌人为名,红龙骑士团在两天里袭卷了半个平原,呼啸的龙翅掀飞了众多民居的屋顶;巨大的龙躯踏平了数以百计的农田;大张的龙嘴吞没了无数即将收成的庄稼,造成的损失远非侵略者可比。但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不是这些,是龙骑士们漫不经心到几近故意的行为,比如不小心踏错人,不小心咬错人,不小心扔错人,更别提有多少南城百姓被从天而降的房顶压成肉饼,莫名其妙地归了西。这支杀戮军团每到一处,就掀起一波血雨,丧命者还多数是梅迪一方。
幸好,在民怨沸腾至群情激愤前,另一支有德行的龙骑士团及时赶到喝止同僚的暴行,但道格拉斯不打算就此终止正在兴头上的享乐,向巴曼出示换将令,叫他立刻闭嘴滚回上界去。青龙骑士无法,只好搬师回朝,期待南城城主尽快将灾情通知主君,让他收回成命。他刚走,红着眼睛咬着牙齿的梅迪急使就捏着北城城主的手谕快马赶到,目送他们高飞的身影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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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娜小姐!”
听见背后响起的呼唤,打扮成神殿杂佣的西城间谍停下扫地的手转过身,看清来人,愣了愣:“啊,你是克劳德的部下吧?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大事不好了……”使者一言未毕,被一声清亮的啼鸣打断。伊莉娜举起只手:“野冰优先。”
使者强抑焦火,闭上嘴巴。他和上司都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的女孩和主君有何关系,但贝姆特千叮万嘱要唯她之命是从,他们只得照办,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月影佣兵团上下都对这位神秘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她麾下的间谍网比他们还精干完善,无怪主君看重——秘密武器嘛!
取下绑在苍鹰脚上的纸条展开一看,伊莉娜登时漾起开心的笑靥,信上只有短短四字,传递的温暖却足以填满她的心。
生日快乐。
好弟弟!伊莉娜亲了信纸一下,爱惜地收进胸前的口袋,解开另一只包裹让野冰飞走,一边拆封一边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尊重同行的权力,日前她把凡尔加平原的事务都移交给三名佣兵团长,专心于南城内部的情报作业,因此对发生在占领地的变故一无所知。
“是!”使者应了声,开始汇报,“红龙骑士团奉北城城主之命替换青龙骑士团,于前日到达威斯莱岭上空,没有修整就展开突袭,目前已推进至中线。”
伊莉娜的动作静止了:“伤亡如何?”
“血徽损伤最大,十分之三;我们和逆十字还好,只伤了一成。现在除了夏亚大人的直属部队,剩下的都撤退至后线了。”
“很好,动作很快。”伊莉娜松了口长气,灰绿色的眸子浮起愤怒的寒光,语气也沉冷下来,“好个道格拉斯,竟敢坏我们的好事。农作物的损失一定相当严重吧?”
使者默认。
少女沉吟片刻,打了个响指:“叫夏亚撤退,米利亚坦很快就会把那头胡作非为的凶龙拎回去,犯不着和他们拼得两败俱伤。”
“可是在那之前不知还会有多少田地被毁。”使者忧虑地道。
“不用担心。”伊莉娜牵起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他们没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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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没有云遮挡的光线分外刺眼,一丝风也没有,南城的秋季,依然像初夏那么炎热。一支红龙骑士团的十人小队就顶着这样的日头低空飞过。
“报告队长,前面有个村庄!”一名斥侯驾着座骑飞回,兴奋大喊,引起一片欢呼。
“好,带路!”队长喜出望外,一边用手掌扇风一边低咒,“真他妈热死了!这儿的人究竟是怎么活的?待会儿一定要喝水喝个饱!”
“再叫几个美女帮咱们扇风!”一个队员嚷道,余人高声叫好。
匆匆飞离的龙骑士们没有察觉,一只圆不隆东,两侧生翼的奇怪生物凭空出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片刻,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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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脚下的村落,队长深深皱眉:“什么啊,这个村子已经被修理过了!”只见村里到处是残垣断壁,无顶的房屋和破碎的木屑;村外的农作物也东倒西歪,委靡不堪,显然经历过□□。
“咦!可是……”斥侯满脸诧异,“我刚刚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被抢先了。”
“一定是巴迪那个混蛋!可恶,这块地方明明是咱们的地盘,他老是捞过界!”
“下次见面扁他一顿!”
龙骑士们纷纷鼓躁,神情凶狠。他们都是血气旺盛的年轻人,平常被关在深宫里,除了打架没有别的发泄途径,好容易得到这次外出机会,当然个个像出闸猛虎,恨不得杀个痛快,玩个尽兴。而且这帮龙骑士一向眼高于顶,对最强兵种的名号充满了优越感,在他们看来,西城的骑兵是地上爬的小蚂蚁;而南城的民众是只能仰赖他们鼻息而活的可怜虫,两者都死不足惜。
队长瞥见几只满载的瓦缸,挥手道:“罢了,稍后再找巴迪他们算帐,先解渴。”语毕,他高声道:“听着!把水搬到村中央,搭个凉棚,让大爷们休息一下,睡个午觉!漂亮的女孩全部给我站出来,不许躲!放心,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只是叫你们帮忙扇扇扇子,服务服务罢了!”余人轰堂大笑。
但是笑声不一会儿就戛然而止,因为村民们居然充耳不闻,依旧各管各做事。
“妈的,这帮虫子胆子变大了。”队长不怒反笑。一名火暴的龙骑士朝一个坐在家门口剥豌豆的妇女投出龙枪,余人看出这枪去势凌厉,绝非恫吓,却都不作斥责,笑嘻嘻地看着。了不起把村子里的人全杀光,把罪名推到西城头上。
龙枪直直刺进那妇女的胸膛,然而下一妙,异变陡生。从伤口喷出来的竟不是鲜血而是沙子,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妇女也像一尊沙雕般缓缓瘫下去,连人带枪化作一堆沙。
“这、这是怎么回事!?”龙骑士们错愕不已,眼珠瞪得滚圆。而且怪事不是到此为止,只听得轰轰连声,其他村人也化作沙雕,崩散开来,接着是房屋……整座村庄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泓沙池。
龙骑士们还没从这个异变中回过神,一人发出尖锐的叫声:“盔甲……!”
盔甲风化了,就像字面意义一样,以飞快的速度化作粉尘消散在空气里,然后是包裹在盔甲里的血肉之躯、骨胳、内脏……
惊骇的惨叫响彻云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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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回报?”
道格拉斯垂下掬水的手,任掌间的液体回归小溪,起身转向身后的部属。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他的直属亲信们三三两两坐在树阴下乘凉。
“是的。”部属有点不安地道,“时间已经过了,却连一道狼烟也没见着。就算其他小队玩得太疯忘了,克里明队长和尼路队长无论如何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