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北看着谌古倏然沉了沉却抑制不住安静温和下来的面容,不知为何心头感觉仿佛注入了一泡温水,将他的整颗心脏都浸润了进去,泡发了开来。
在最后的时候,谌古仍然和戚星辰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像极了他与母亲在他面前相敬如宾、各自安好的太平模样。
但如今的谌北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他看见谌古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定格在原地凝视着母亲,没有远离,也没有靠近。而他的母亲,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手指抓着谌古宽厚的手掌,似是在他手上飘若浮云地比划了什么。
他们没有一句对话互动,只有昏暗光线下唯一的牵手。
仿佛倏然灵魂被击中似的,谌古动了动,猛地抬眸,恰巧攫住他母亲终于显露分明的清澈眼眸。
她向他奄奄一息地勾唇笑了笑,苍白无力的笑容竟带着明媚的纯净与小女儿似的小得意劲儿。
谌北从未看过母亲这般,一时竟看呆了。
不仅是二十年后到此一游的他,二十年前情境之中的谌古也没能从这个极致脆弱柔软但又坚强明丽的笑容里反应过来。
或许,这即是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
谌北再清楚不过地看着母亲抓着谌古手掌的手松了松,而后不可制止地又一次坠落。
谌古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捞起她又一次坠落的手,那只白净得发光几近于透明的手就再一次地落到了榻上。因为是倏然坠落,在空旷的房间里荡漾开来一声撞击床榻的闷响。
这一次,戚星辰没有再尝试着抬起她的手。
而且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再也没看坐在她身边的丈夫谌古一眼。
坐在榻边的谌古仍然静默着,谌北却再清楚不过地看见,踏上躺着的母亲胸口已然没有了微弱呼吸起伏的弧度。
原本安静得过分的房间越发显得冰冷起来。
谌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多的光线却将他挺拔而英俊的侧影映照得分明。
他坐在榻边,漂亮得宛若一尊雕塑,精美而又肃穆。
谌北断定,谌古作为谌家唯一掌权的家主,和他这个做儿子的一样,是自小就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的。他能够看到的,谌古不会看不到。
可是谌古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直到许久之后,在谌北以为眼前的画面是被故意定格的时分,谌古动了一动。
他颤了颤眼睫毛,黯淡的眼色竟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如同他母亲临走前最后一抹荡漾开来的笑容,又似是暗淡夜色里纷纷飘起一盏又一盏点点温暖的天灯。
谌北几乎亲耳听到了谌古胸膛深处深吸起来、而后长长地叹出的那口气,温热而飘渺,一出口便不留情面地消散在昏暗的静默里。
然后,他看到谌古伸手,轻缓而温柔地握住了他母亲坠落到榻上的手,手指一点一点地滑入掌心,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掌都握在手心里。
看着他终于靠近了她一点。
看着他嘴角荡漾开一抹无奈而温柔的笑意。
而后看着他俯下身去,挨到他母亲的面前。
看着他在她舒展开来的眉间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缱绻的吻。
慢慢地、轻轻地、极尽温柔与含蓄地。
却仿佛一簇冲击力极大的烟花,蓦然间在谌北的脑海里爆开,几乎震得他天灵盖发疼,似是连灵魂都受到了震颤。
他看到谌古埋在他母亲肩窝,动了动嘴唇,低声地向她说了句什么。
他没有听见,却完全读懂了谌古的唇语。
他说的是:谌太太,你放心。
像是一管芥末呛在了呼吸道里,酸意从心脏一直烧到眼底,喉头一直到鼻腔都是呛鼻的辣味,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可也正是这忽如其来的呛意让他在这死寂的棺椁之下一般的环境里分外清明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活着。
谌太太交代的事情他还没办完,他还不能去向她复命。
他和谌古对着干了这么多年,他不能输给他。
谌北这样想着,紧接着便看见原本坐在榻边的男人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转眸,目光里是冷暖交织的潋滟与危险,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附在墙面上的壁灯之上。
明明灭灭的幽蓝色火焰,映衬得他风流恣意的英俊脸庞暗涌着深邃的沉着与莫测的算计。
……幽蓝色火焰?
狐火?!抑或者是……鬼火?!
谌北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再度观察辨认起这如梦似幻的环境起来,企图从这记忆中较为陌生的环境里搜寻出一些熟悉的因素来对此加以分析。
然后等不到他借着那昏暗变化的幽蓝色火光把这宽敞安静的房间周遭都看得详尽几分,那幽蓝色的火苗便又集体断电了似的、“噗”地全都灭了。
眼前的谌古和母亲都被吞噬在扑面而来的黑暗里。
周遭又恢复了一开始死一般的寂静。
谌北索性闭上了眼睛,静心谛听。
——灯火来去的地方,会有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