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程慕予抬眸,穷尽毕生温柔地珍视着她聪慧而美丽的小女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抚了抚她乌黑柔软的发顶,目光深情而又渺茫,“至少……在你姐姐还以‘姚含睇’的人类身份活在这世间的时候,我们作为她在这世间最亲密与重要的亲人,得好好陪着她,一起不失漂亮地活着与老去才是。”
程宜笑会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不用母亲指示,她也会这么做的。因为那可是她亲爱的大姐头啊……大姐头还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呢,她怎么舍得脱离这人间,孤孤单单地回虞之山,做一生一世“厌恶于人”、“骗术绝伦”的虞精?
只是……
程宜笑望进程慕予欲说还休的眼眸,看到了母亲口中的她的私心与软弱。落在她的眼里,毫无遮挡。与之相伴的,是母亲莫名的倔强与坚决。
她没有看懂母亲眼里莫名的倔强与坚决,却堪破了母亲眼里的私心与软弱。
果然,须臾之后,她看到母亲颤了颤眼睫,退避似的垂下了眼帘,没再看着她诚然注视的双眸。
而后,她听她的母亲轻颤着声线,用尽全力地恳求似的嘱咐她道:“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妈妈希望笑笑在姐姐去世后,依然做个人类。换个身份,好好地在人间,继续安居乐业且独善其身地活着。”
“就好像你这些年在演艺娱乐圈里那样。世间繁华浩荡,你只需要享受它带给你的好便好了——只要你时刻谨记着我们虞精一族的宿命与教训,守住真心,便不会出错。”
她嗫嚅了下,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笔直地望进程宜笑的眼底,郑重其事地坦白道:“这是妈妈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让你尽量少受命数桎梏与伤害的办法了。”
“也只有这样,我们虞精一族能够继续生息绵延,并且不会再度被人类与其他非人类攻击和迫害。”
这一次,程宜笑是真的哽咽了。
她没有拍开母亲轻抚着她头顶的手,因为她对此眷恋不已——久别经年之后,她最想念的,可能就是母亲轻抚着她发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时候。
因此,她静静地享受着这有过一次便此生少一次的放空自己、完完全全地浸没在母亲极尽温柔眼波里的时刻,把所有质问的、剖开心脏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烂在了脑海里,一个人默默地咀嚼尽了它们,腐朽融化到了不可捉摸触碰的灵魂深处去。
她在灵魂深处一个人隐忍地颤栗着悲叹:可是妈妈,你都说了,人才是最会欺骗的——那么,你又为何要执意让我做个“人类”呢?
因为要我能够骗过别人,却不会被别人所欺骗吗?无法战胜人类,所以便成为“人类”中的一份子——你确定,这样我就能够一帆风顺地活着,而不用受到虞精一族注定要面临的困境与灾难了嘛?
……我亲爱的妈妈,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选择和改变自己的命运的资格的。我和那些我能够看见部分过去和未来轨迹的人一样——我们都是桎梏在命运的棋局里的人。
我也和你一样,是无论如何,都逃离不了虞精一族的宿命与诅咒的。
只是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
不但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她甚至没去拆穿——没有去追问她那可怜而又固执的、想尽了办法保护她的母亲,凭什么能够保证她们作为虞之山仅有的虞精遗孤,能够安安稳稳地在人间以人类的身份安居乐业、独善其身,而不会被周围的人类以及更强大的非人类所察觉和识破真实身份的。
她没有问,是因为她不舍得,不忍心,也没有必要。
因为很多事情,早在母亲经历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终于松口告诉了她之前,她便早就知情了——她比她的母亲知道更多难于言说的故事。
她那可怜而又固执的母亲尚还不知道,她这个做女儿的,其实比她更加执着、强大与坚决。
她们两人之间,更应该满怀愧疚说抱歉的,应该是她才对……她拥有着比母亲更多的秘密,也背负着比母亲更沉重与深厚的罪孽。
作为虞精,她犯下的错,不比她那痛苦自责的母亲少。
但是没关系……她的母亲迟早都会知道的。
就好像她的父亲,迟早会知道她和她母亲其实从未遗忘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依旧披着滴水不漏的人类伪装“幸福圆满”地合家团圆着罢了。
人生如梦,是梦都会醒的。梦醒时分,与那为世人所追逐的真相同理,可能会迟到,但从来都不会缺席——只不过是醒来的方式与时点略有偏差而已。
程宜笑心想,狐神大人不愧是狐神大人。她所说的和做的,真的是再对不过了。也不知道,如今的她,能够做到当年的狐神大人的几分。
日后若有机会,她务必要好好拜谒这位十分了不起的、用敬仰来形容她对她的情感态度都显得太过单薄不够的狐神大人。
我的傻母亲啊……明明刚才还是你一字不差地告诉我的,怎么转眼,你就如此大意马虎地忘了呢?
狐神大人最后亲口给元老承诺过的——
“给过你的心,我便不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