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薛篁和薛荔嫡系的两脉。戚明月没有辜负戚宇的谆谆教导,回家后果然伶牙俐齿,说服了丈夫折损一定的家族利益来换取薛杜未来更平坦一些。
薛荔对此也似是另有打算,并且出于对薛老爷子和薛篁的愧疚,决意自己处理妥善这场程家和薛家的宿怨,因此也和自家父亲及兄长私下通了气,请他们先明哲保身为主,莫要为她心急犯错。
而旁系的,本就对于嫡系两脉的关系留有余地,既想要掌权,又不好意思在薛老爷子身体尚还硬朗的时候摆明了添乱。
幸好此番有薛篁镇定自若、举棋不动,又有薛老爷子和薛荔默认许可,于是他们便能够名正言顺地静观其变,而无需忧虑如何妥善处理既不会被老爷子追究问责,又不会让自己小家庭的利益卷入太多受影响的矛盾问题了。
于是,这场在央京全程掀起热议、居高不下的舆论风波里,在非当事人里闹得最是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时候,身为前尘往事起因里当事人的谌家、戚家、薛家和程家,竟是最置身事外、镇定自若的,浑然一副事不关己、天下太平的意味。
这诡异而讽刺的平静局面的崩溃,是从戚家、薛家和程家三家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悄然打破开始的。暗中推动的首要力量,当然是手段非常的谌家。
而直接的导火索,毫无疑问在于心意已决且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程慕予。
第二天,特别专案处迎来了程慕予的上门。陪同她一同前来的,是姚含睇。因为姚含睇和姚夫强的缘故,蔺逐亲自见了她们。
令蔺逐惊诧至极的是,甫一见面,他竟然在行内大家都开玩笑称为他的女版同类的姚含睇脸上,看到了恍若错觉一般的仿佛极力压抑着自己悲伤情绪的通红眼眶。哪怕姚含睇的目光再坚定、再深沉,也无法掩盖她眼底漫无边际的哀伤。
可即便是得知她的父亲姚夫强意外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他也为曾见到过姚含睇露出这种表情。直到后来,蔺逐置身于类似的境地,方才彻底明白了姚含睇此时此刻神情背后翻山蹈海的纷繁情绪。
程慕予的眼神依旧温柔而坚定,弱柳扶风的身姿和温柔贤淑的脸,也未能够掩盖她身上坦然显露的棱角部分。眼前的女人像是一尊精美脆弱的瓷雕,一摔即碎,但碎片锋利,亦能够伤人,甚至于致人于死地。
不知为何,蔺逐在程慕予的神色里看到了他曾在狂市遗址见到的蔺澄的影子。平静,而又疯狂。
下意识地,他对程慕予感到亲近了几分,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不由得缓缓下沉。心海茫茫,他的神思犹如一粒芥子,在这漫无尽头的海域里漂浮翻滚,趋于沉沦。
程慕予微笑着看向他,眼眶微红,笑得释然而解脱,破碎的笑声从她的神态与语气间撒落,像是末日狂欢派对上肆意飞扬飘舞的金屑。
他听到面前端庄贤淑的美丽妇人用豪门社交的语气,大方得体而又言笑晏晏地不疾不徐地向他道:“蔺警官——我是来自首的。”
“咚——”的一声,蔺逐心海里的芥子,终于不可避免地在深不可测的海底,着陆了。与之如影随形的,是冥冥之中宛若瓷器碎裂的一声清脆的回音。
他眼里分明映着程慕予衣冠齐整、妆容得体、连发型都郑重其事地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样子,却没来由地在程慕予平静如春日湖水的双眸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疯狂。
她是这样的坦诚、从容与隆重,像是在赴一场意义非凡的邀约。
“程女士,您说什么?”蔺逐在此之前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内,他竟会有如此艰涩得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
程慕予依旧含笑望着他,温柔而又慈爱,宛若这世间任何一位温暖人心的长辈,又像是普渡众生的大爱之人——然而她不是。她用着如同这样的人的神情与语气,承认着她是一名杀人犯的事实。
“我来投案自首——姚夫强意外身亡的案子。”见蔺逐陷入了一种僵硬的难以置信的情绪里,程慕予温柔耐心地又强调了一遍,“是我恨透了他——所以,我杀了他。”
神情语气不紧不慢,光明磊落,严谨而认真。
“我知道在这个案子上,特别专案处有一些尚还不大明白与不好处理的地方。如果蔺警官现在有时间的话,不如听听我这名案件当事人的说法。”
程慕予依旧保持着她那幻觉一般的神情,做着蔺逐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是蔺逐感性的判断。在理性之上,蔺逐再分明不过地确定着眼前发生的真实性。
他默了默,侧眸无声地望了姚含睇一眼。
姚含睇尚还红着眼,神情间不免有着几分失魂落魄、强打精神的意味。见蔺逐把目光望过来,她才悠悠地聚焦了有些意识涣散的瞳孔,向蔺逐缓慢而又肯定地点了一点头。
——这是承认了。
因为基于同事合作的了解,蔺逐对于姚含睇一直抱着欣赏与信任的态度。姚含睇的肯定,俨然是那根击溃他感性上最后一丝犹疑不定的稻草。
他极其短暂地顿了一顿,而后很快将视线回转到了程慕予的身上,微微侧过身去,平静而沉着地回复程慕予道:“请和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