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的生前记忆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知交。
那人原是个寒门书生。白羽是在那人进京赶考时偶然与他相识的,对他颇为欣赏,故而在他受到刁难时施以援手,两人便由此结下了交情。后来那人高中,奉命在朝为官,初入官场又无背景,难免多遭掣肘,白羽也没少暗中帮他。那人心细如发,识破了他的暗中援手,特意上门拜访,从而有了他们一世的莫逆之交。
人死之后再入轮回,便是另外一个人。白羽甚至都没把现在的自己和生前的那个当成是同一个人,更勿庸说是他生前的知交了。所以,前尘镜中那人具体的音容笑貌他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唯有几个他们二人独处时的相处片段让他情不自禁地很是在意。
有一天,那人奉命查案,到他府上询问线索。他不仅一问三不知,答话答得颠三倒四,还非要拉着前来查案的一众官员陪他一起去花园看他新买的宠物鸟。
当时他新买了一只鹦鹉,花色靓丽,口齿清晰,颇具灵性,经名师之手□□,口技相当了得。他还当着一众前来查案的官员们的面,得意洋洋地大言不惭,说他这只鹦鹉绝对可以和陛下百鸟园里养的那个第一聪明的鹦鹉一较高下。然后,非要他们亲眼见证一番那鹦鹉的本事,再品评一二。
主事的官员被他的娇蛮任性给气到了,但又知这是个不好得罪的主儿,所以便把那人留下给他继续“荼毒”,自己先带着人马,溜去别的地方寻找线索了。
那人当时初入官场不久,没有人脉背景,性格也不讨喜,又不愿掺杂进官场纠纷里拉帮结派,主事的官员把他留下,相当于借机排除异己了。
但是他的做法也无可指摘,毕竟京中谁人不知,这位不着调的亭宁侯有多坑,他采取的已经是最不得罪人且最为有效的处理方法了。至于那人,自然也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安排。要知道,他们努力办案是为了陛下,对亭宁侯好也是为了陛下,他们的行为始终都是忠于陛下的表现,又怎么能够不情不愿呢?
那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隐忍不发;白羽对此洞若观火,所以选择推波助澜。虽说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并非真的是没有脑子的纨绔子弟对他来说很可能有所不利,但他作为白家之后,又怎么可能是个怕死的,当时他只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没意思,便想着给自己找些乐子,而他在对那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暗中观察和间接帮助下来,认为那人确实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所以,他就从心所欲地那么做了。
待到所有外人都离开后,白羽方才认真了起来,告诉了那人几条他在案发时亲眼目击和自己分析猜想得出的线索。
他甚至帮那人想好了回答上级的话,就说是他耐着性子陪亭宁侯玩完了鸟,见亭宁侯心情不错便尝试着询问套话,这才得到了这些重要的线索。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白羽似是突发奇想地开口询问那人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那人自是不知。
“我的名字是陛下取的。”白羽神色淡淡地回忆起那段他父亲告知他的过往,“历来产妇生产都是大事,我出生时陛下为显恩宠,不仅早早地派来宫里的御医和产婆伺候我母亲,还在我顺利降生后曾亲自出宫来看我。”
“陛下说,我那时便长得白白嫩嫩的,十分可爱,虽然我还没长大,但是他下意识地觉得我长大后定是个融合了白家将门气度的俊俏公子,而且,他觉得我和百鸟园里他最喜欢的那只白鹰很像。”
“但‘鹰’字不够文雅,陛下想了想,为我选了‘羽’字。羽字既可以代指鹰鸟,又可以代指箭羽,陛下觉得很符合我们白家,所以,他给我取名为‘白羽’。我父母不好拂了陛下的面子,又觉得这名字确实挺好的,便接受了陛下的赐名。”
“不但如此,我的取字其实也与陛下有关。君翎即为羽,我可以是陛下的鸟,也可以是陛下的箭。无论如何,我都是陛下这边的人,别无选择。”
“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名字。因为它们时刻都在提醒着我,我在陛下的眼里,不过是个和百鸟园里他最喜欢的那只白鹰一样供他寻开心的玩意儿罢了。”
“陛下的形容,有一半是错的,但有一半确是对的。”那人沉声说道,“白羽,你确实是白鹰,但不是百鸟园里的那个玩意儿。”
他望向白羽的目光深沉而又温柔,其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理解,以及隐隐的痛惜和心疼。四下无人,他直接明言揭露了白羽纨绔子弟做派背后的真实用意:“你驻足在这亭台楼阁里,并非是因为你能力不够、无法翱翔,也并非是因为你胸无大志、自甘堕落——你是为了保护隐藏在你翅膀下栖息着的那些生命,才不得不伪装成这般模样蛰伏在这里的。”
白家荣耀多年,能人辈出而又修于善德,根基何其深厚,又哪里是说毁灭就毁灭的呢?如今的白家凋零至此,除了陛下暗中消耗分解的缘故,更多的是白家自己悄然无声地对自己的势力进行分解、蛰伏和隐藏。
其实白家有很多人脉和根基一直都在,只是为了维护它们,白家主动选择了放弃和断绝。白家断开这些联系,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皇帝便更能放心,他们也都能得到保全;而白家放弃实权,驻足在京中享乐,换而言之也是为四散的老朋友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坚实后盾,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人在看破白羽的真正为人后,能进一步看透白家的选择,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为此感到震颤,并对白家人和白家的人脉心生由衷的敬意。
“你是强大而又温柔的白鹰,翱翔是你的强大,而降落是你的温柔。”
“你和你的先辈们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亭宁侯。”
亭,同“停”。亭宁,顾名思义,有亭宁侯所在之地,皆可得其安宁。
亭宁侯白君翎,是白鹰,也是翎剑;是君子,更是勇气和希望。
他是不再被朝廷所需要的士兵们继续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也是他奋斗于官场、实现仁政为民政治抱负的勇气和希望。
那人确是有政治天赋的,在白羽的暗中帮助和他自己的努力下,他步步高升,越来越得皇帝的赏识和器重,自然而然地,圣恩渐重。
直到有一天,那人在为皇帝处理完成一桩牵涉甚广的贪渎大案后,和当年的白家祖父一样,迎来了官生荣宠的顶点,也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为了将这个能干的臣子彻底地归属于自己的手下,皇帝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儿赐婚给了那人。
皇帝赐婚不可辞,那人只能谢主隆恩。只是在接受赐婚的当晚,那人便偷偷跑来亭宁侯府,告诉了白羽事情的经过,然后拉着白羽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就好像喝醉后就不用理会这等尘世间的苦恼了似的。
那人从来都是清醒理智的,白羽从未见过那人这般烂醉如泥的模样。
白羽当然理解那人的感受。
那人和他一样,都是浪漫而又注定悲剧的理想主义者。那人为官入仕,单纯为的是改善百姓们的生活,荣华富贵在他眼里尚且可有可无,先前的圣宠把他无奈卷入一场又一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官场纷争里已然是让他不胜其烦,如今要他为政治目的被迫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还是个位高于他、极为受宠的公主,简直是杀伤巨大且不可逆转的一生性精神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