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润站在一面硕大的铜框镜面前,周遭一片死寂的黑暗,让人不知所在何处,唯有镜中透出些微的光亮。那铜框镜与顾茵拿出来的前尘镜看上去有些相似,但楚润知道它们并不是同一面镜子,具体的效用也有所区别。
那铜框镜向她走来,经过了她,在她周身镀下一层浅浅的光晕后渐渐褪去,又或者说,她走进了镜中的世界。
四周依然是一片死寂的黑暗,连唯一的镜光都消失了。
楚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里,发现这黑暗并非是岿然不动的,就仿佛恶灵或阴影织就的一般,它实则是活动的。似生似死的黑暗,在一片死寂里不断地移动、分裂、融合、吞噬着。
在此之间,仿佛倏忽过去了万万年。在不知年月的某一天,有一处黑暗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琢磨成了个人形,它似乎对自己的新形象很是满意,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都保持着自己的这一形态。长此以往下来,它的人形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不知年月的另一天,它成了其间第一个脱身于黑暗、拥有人形躯壳的存在。它生得容貌美丽,身材窈窕,且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聪慧而又通透,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的人类。
不只是它,很多它游走于黑暗之中的同伴,都为它的改变而感到惊艳。它们模仿着它一路以来的行为,成功地成为了其间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脱身于黑暗的“人”。它们站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形似人类的新的种族。
它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它们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穿过那无边死寂和黑暗的限制,降落到了繁花似锦的人间界,也见到了人间之外更为辽远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
它们喜欢这些,所以留了下来。上苍允许了它们的选择,为它们一族取名为“精神容器”。在上界的支持和帮助之下,它们很快就融入了人类界和非人类界,还建立起了它们自己的、独立于那无边的死寂和黑暗的精神容器界。
精神容器们生而知之,知道它们一族没有生死轮回,一生只活一次,各有各注定的命中死期。它们彼此相携前进,又纷纷凋零,新旧交替,成员早换了一批又一批,但精神容器界始终繁荣,它们一个比一个活得恣意畅快。
尽管最后,它们都迎来了它们的命中死期,为了成全别人留存世间的愿望,在自认为活够本之后,将自己特殊的命格慷慨豪爽地赠与给了别人。
楚润亲眼看着它们一路出生、生活、遇劫、知死、赠与和消亡的生命过程。她亲眼看着一张张看着“长大”的熟悉面孔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别人,接着是身形,然后是举止神态,最后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别人的模样,浑然没有原本的那个精神容器丝毫存在过的痕迹。
这就是精神容器一族的宿命。
哀伤,怅然,悲悯,荒芜,薄凉。
她的心头复杂难言得百感交集,但也仅限于此而已。她只能长此以往地默默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无力制止抑或是改变什么的。
人间始终繁花似锦,黑暗中的精神容器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有生死轮回,却也从来不曾缺少过后来者,就好像是前仆后继的天生悲悯的祭品。
忽然,黑暗中传来了一道难辨性别的沙哑声音,厉声质问她道:“你曾为了成全千万人而死,千万人中,有人愿意为成全你而死吗?”
“如果有,当为何解?”
“如果没有,又当为何解?”
人间的夜幕不由分说地悄然降临。
孟月常在桃花源中与巽漈诀别后回了八苦居,方才驻步门前,便与一身琉璃梦色的孟茉不期而遇。梦境之主见她不出意料地归来,向她笑意盈盈地招了招手。孟月常垂衣拱手,向孟茉肃然正式地回了一礼。
孟茉随同孟月常进入了八苦居,因有孟月常引路,即便孟茉没有以梦境之路为隔离,她们这一路也走得悄无声息。
月忘忧由于前些日子工作时有所失态,孟月常罚她在八苦居内自省。
孟月常引着孟茉抵达的时候,她正在翻阅一册尘司府的书籍。许是因为不解书中教诲,气质有如青竹的女子微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沉默良久,月忘忧从案前站了起来,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
孟茉就在这时动手了。
一世不过一梦,一梦不过一息。
刹那间,属于越清明的生前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将月忘忧倏然淹没。
至此,行事周到的梦司府犹嫌不够,还颇为贴心地将“启平就是巽漈”这一事实、巽漈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当初悄然离开背后隐藏的秘密也连带着告诉了她。
“啪——”杯盏脱手而落,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温热的水渍,打湿了月忘忧竹青色的裙摆。
此时的月忘忧显然无暇顾及这些,这段惊人的记忆实在是来得猝不及防,她一时之间有些承受不住,连连后退了两步,直到一只手胡乱摸到了一张木案边上,方才堪堪支撑住了受到了莫大精神震颤的身子。
而后,她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像一般停顿在了那里,唯有眼神依然在震颤着。
月忘忧一个人默默地凝滞在那里许久,艰难地消化了她生前的种种,想起了越家,想起了启平,想起了越平明,想起了白羽……和巽漈。
——她都想起来了。
当年她寻到巽漈,请他为平明“试爱”时他欲言又止的眼。
作为月忘忧和越平明初识之时,她心头莫名泛过的悸动。
那夜,鬼王厉邪与她说,有人曾替她做了一个选择,只不过她已经不记得了,他可以帮她把这些都想起来,让她重新、亲自做出这个选择。
那人假借越平明的身份与鬼王厉邪寒暄,在鬼王厉邪面前带走了她,还带她去了桃花源的门里,骗她说他叫“来生”。
他带她走时牵着她的温热宽厚的手掌,桃花源梨花阁屏风之上的词令,他说“忘忧姑娘,在下来生,请你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