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女鬼嗫嚅着,没有说明自己的决定,却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合欢花耳钉戴上了右耳。
阴阳向她微微颔首,也不勉强,径自走上了自己所开出来的往生之路。
偶然遇到了这女鬼,在这里花费的时间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多一些。但好在她是神通广大的阴阳尊神,还可以自己开往生路抄近道回冥界。
她开的往生路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看见、人人都可以进来和人人都可以走的,而且她在开启的时候便设置了时间限制,到时候即会自己凭空消失。因此,阴阳在把该说的都说了之后,就打算直接径自离开——毕竟这里用不着她,也不会再折腾出什么别的事了。
剩下的,就交给当事鬼自己决定吧。
“那个……我刚才就想问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黄泉路吗?”一个晃神过去,阴阳回过头,发现那女鬼和灵知都跟着她踏上了往生之路。出声问她的,是神情间有些惴惴不安的女鬼。
“是。”阴阳向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同时在暗中施展了个缩地成寸和瞬移转移的术法,顺带还传讯给地府,要他们派个机灵可爱的往生使者来,“很漂亮,不是吗?”
“嗯……很漂亮。”女鬼一边步履不停地跟在阴阳的身后,一边观察着四周上下的环境,时不时情不自禁地自喉间发出一声特意压低了声音的喟叹。
阴阳见此,不由得心头一松。
她想,这位女鬼小姐,约莫是会很喜欢冥界的。毕竟……冥界很漂亮。
女鬼只觉得这一条漂亮的黄泉路无穷无尽,但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好像走到了终点?
在走过一段黄泉路后,女鬼就已经彻底地平心静气下来,并且对阴阳奠定了充分的信任。至于某灵知则如同昔日的越平明一样,波澜不惊的表面并未透露出任何显著的私人意愿,完全是一副“随缘逛逛”的样子。故而在阴阳停下脚步的时候,紧跟在她身后的一鬼一灵也丝毫不疑有他地随之停下了脚步。
阴阳转身侧眸,她身后跟着的一鬼一灵也随之复刻似的转身侧眸——
不知何时,两侧风光如出一辙的黄泉路景象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在他们侧眸正对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分岔路,分岔路不远处便连接着一座古典式样的木制拱桥,但见那木制拱桥横跨过某一支他们所不知名姓的黄泉分流,拱桥的另一头景色不明,朦胧在氤氲渺白的层重迷雾里,俨然是通向另一空间的奇幻光景。
桥上有一黑衣人在他们的视野里身影渐渐明晰,显然是在向他们走来。
女鬼眨了眨眼睛的功夫,便看到那“才出现”的黑衣人已然驻步在他们跟前。
“阴阳大人。”来使见有外人在,也不多言,只肃然简单地向阴阳行了一个礼,便转头看向了阴阳身边的一鬼一灵,“这两位都是我的客人吗?”
他的面色沉稳,语气却温和可亲,大致是比较符合阴阳传讯所要求的“机灵可爱的往生使者”这一要件的。
“不。你的客人只有这一位小姐。”阴阳抬手指了指女鬼,配合着来使的话,语气从容平静地答道。
来使似是对她的这一回答有些诧异,但也很有分寸地没多嘴什么,穆然向她点头致意后,便侧身言笑晏晏地向女鬼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往分岔路的方向:“这位小姐来得正好呢……今日是中元,也就是鬼怪们的新年,我们冥界今年为了庆贺鬼年,特意筹办了更胜以往的‘鬼年冥市’,不如我陪你一起去逛逛吧?”
女鬼向他轻点了点头,而后侧眸向阴阳和某灵知摆了摆手,诚然是人间表示“再见”的动作,语气温吞却包含祝福和感激地同他们轻声告别道:“那……我走啦。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能遇见你们我很高兴,我们有缘再见。”
她温柔小心地和他们告别完毕,便跟着来使走上了分岔路,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木制拱桥景色不明的另一头。阴阳和那身份不明的灵知静静地伫立在原地,默默一路目送着女鬼跟着她身侧微笑着的往生使者远去。
在女鬼和来使消失的瞬间,木制拱桥上的渺白迷雾不明何故地弥漫了开来,黄泉之上亦是水汽蒸腾,竟将这天色瑰丽、黄泉澄澈的往生之路景色映衬得有如梦司府所辖的时空境界。
阴阳率先自那木桥的方向回眸,眉眼深沉地望向身侧伫立着的似是从头到脚都彰显着平凡的具体属性不明的灵知先生。
她隐隐地有一种预感。尽管他是这般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和在乎自己究竟是谁的情状,但是……她知道他是谁。
“——云言。”阴阳凝视着他仍默然望向木桥处的侧影,冷然平静地喊出了这个名字。是他会想要听她呼唤的名字。
某灵知自然是听得见的。他闻言便下意识地回过眸来,原本不明所以的平平无奇的脸庞,却在再次对上阴阳的双眸的时候,倏然间变换了模样。
黑衣如墨,沉静安然。如梦似幻的光景里,他不疾不徐地抬眸向她望了过来,眉眼如画,俊逸凛然,而后,缓缓露出了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
浑然恍若当年他于巫山古木下默然回眸、向她微笑的那一个梦境中的情景。
他在她身边,一如过往当年。
远处是他们共同守候的黄泉碧落。
脚下是他们共同铺就的新的往生之路。
阴阳在如梦似幻的一处真实里,拾得了大巫神散落世间的一缕元神。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
繁芜历尽,来去鉴你。
·
巫界,岐山。
如今的巫界少有人知,在这岐山满目空寂的茫茫雪境深处,藏匿着岐山云氏所遗留下来的故居老宅。
巫界的现任巫神巫云咸,此刻正独自站在岐山云氏的老宅宗祠内,默默垂首给自家再次不知所踪的兄长大人祭上了一捧心香。
今天毕竟是中元。
他们巫界向来与冥界亲近,常年也都是过这节的。
虽说巫云咸再清楚他家兄长大人的性子不过,堂堂大巫神,想必是绝不贪图这些有和没有都对他无甚大碍的祭祀和供奉的——
但既然别人家的老祖宗们都有了,那么素来喜欢“白费心思”的他,自然是没有委屈他家贵为巫界至尊的兄长大人的道理。
岐山的雪在枉死城恶灵之因果了结的时候稍化了些,但是置之于十万余年的沉雪之中,表现出来的融雪迹象显然不尽人意,岐山依旧是一片不闻生息的雪白苍茫,只是覆盖一切的雪层变薄了些而已。
之后的两千多年里,岐山的沉雪纹丝不动,沉寂多年的岐山亦是无甚变化。
可巫云咸依然坚信,这亘古孤寂的永夜终将会过去。待到岐山融雪之时,他所敬重的旧友,终能够寻觅到那天地慈悲所遗留下的寸缕生息,引他那千言万语皆可念不可说的兄长回来。
是繁林云家,也是岐山云氏,是岐山,也是巫界——都在等他。
入夜了。
默然垂首着的巫云咸灵敏地感应到了夜色降临时岐山幽寂更甚的寒冷气息。他自巫云言的沉木牌位前缓缓抬眸,默不作声地向那牌位穆然行了一礼,便步履轻稳地转身离去。
方才走出老宅宗祠没几步的巫云咸忽然间顿住了脚步。
巫云咸蓦地回头,目色难掩惊喜地望向了宗祠门口的花坛,只见一片雪色里不知何时“混”入了一块面积不算太大的晶莹,似是融雪的模样。
他几乎是摒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细细打量,发觉这竟是真的。就在他伸手想要轻触一下那块晶莹的时候,那块晶莹竟“咔擦”一声,自己碎裂了。
原本细微的声响,落在满目空寂的偌大岐山里,清晰分明得有若一声惊雷。
岐山,融雪了。
巫云咸眼看着一团嫩白自那重重雪色间的缝隙里探了出来,不同于满山洁白雪色的是,那是一种鲜活的白,那是……生灵的白。
他失神了似的伫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那一团状似柔弱的嫩白成功地穿过了重重雪色的压抑和桎梏,自不闻生息的满山白雪中探出头来,优雅而又从容地徐徐绽开。
是兄长曾经种下的那一株昙花。
他为此还曾特地问过兄长,为何偏偏选了昙花种下。
他至今犹然记得兄长解释给他听的话:昙花寓意瞬间永恒。瞬间即是永恒,永恒即是瞬间。岐山云氏世代大才立牌在这里,不是因为永恒的荣耀,而是因为瞬间的自我。
不为云家,不为巫界,不为所谓的天下大道,为自己的本心而活,为自己的本心而死。岐山云氏,承恩天地,忠于本心,无谓虚名。
岐山的融雪犹在继续。
巫云咸的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一篇似曾相识的诗词——
世有巫山无歧道,且听人间融雪时。
命劫当前众生渺,爱恨下首如烟消。
燕隐琳琅渡彼岸,咸宁大默蒙万黎。
天衍阴阳生执念,梦深一白遇重欢。
他恍惚间想起,这一则诗篇虽然作者不明,但却是有名字的。
它的诗名为:《遇昙》。
命数天定,因果始终。
巫云咸无声温柔地垂眸注视着眼下美得孤寂而盛大的昙花,不由得莞尔一笑。
花随其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