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挪动双脚、回合璧庭依言办事时,却又突然听见叶寒轻轻悠悠、飘了一句话出来,
“正好我也想去东边瞧瞧。方才见后府的壮仆三三两两去了前府,也不知是有什么东西运到,所以才需要这么多人去搬?”
听到“搬”这一字,常嬷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还好叶寒一直望着东边,未察觉到她的慌乱,于是常嬷嬷稳了下情绪,平静说道:
“夫人,大寒刚过天地最是极寒,您还是回屋中坐着歇会儿,莫冻坏了身子。”
叶寒笑着谢绝了常嬷嬷的好意,“我哪有这么娇弱,再说我里里外外穿得这么暖和,不会冻着。”
叶寒说着间,脚已踏出了合璧庭外,回头向站在合璧庭内的常嬷嬷,吩咐道:“你去忙你的,我先去前府看一看,等会儿就回来。”
“夫人!”
常嬷嬷失声叫了出来,慌张渐成深恐,连忙跑了出来拦着叶寒,劝阻道:“夫人,前府人多嘈杂,且多是些后府上不来台面的粗人,举止粗鲁不知礼数,若是不小心冲撞到您,可怎么办!”
银狐披风下的手臂被常嬷嬷抓得很紧,不知轻重,叶寒低头看着,没有说话。
常嬷嬷顺着叶寒的视线、也紧跟着眼睛移下,惊颤一抖,手像触电般瞬间撒开,双腿“扑通”一声跪地,连忙请罪道:“老奴一时情急,以下犯上,还请夫人降罪!”
常嬷嬷是浸淫诡谲深宫多年的老人,做事一向沉稳如水,可今日却一而再、再而三行反常之事,尤其是方才常嬷嬷慌忙之下、竟上前强行拉住了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可不像她会做的糊涂事呀!
“常嬷嬷,你可有事瞒着我?”
叶寒开门见山问道,两人主仆多年,她知常嬷嬷忠心尽责,所以并不想多为难她,她只想问清一事,“前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拦着我?”
雪地之上,常嬷嬷压低身子没有说话,背脊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双手握雪绞得雪尸成水,冰凉刺红手背,头颅低垂、不时左右轻轻晃动着,将心里那说不出的犯难、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两两在雪地中僵持不语,最后还是叶寒转头轻叹一声,主动退后一步不想强迫她,“你不愿说就算了。雪地寒凉,你先起来回屋休息,我去前府看下就回。”
“夫人!”
眼看叶寒转身欲走,常嬷嬷连忙开口叫住,心下犯难,纠结间扰得头中生疼,但见叶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也知自己瞒不住了,只好犹犹豫豫、如实回道:“是书房在……”
“是青川回来了!”
其实,也别怪叶寒会有如此不切实际一想:
小寒生辰那日,明知青川也在帐内、却强行压抑着自己不去见他,为的就是让他对自己生上几分愧疚,好让他肯主动回来见自己,因此,她自回来后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军营。
她等了太久,等得太苦,所以一听见“书房”这两个字时,便情不自禁与青川回府的事联系到一起,心里翻着惊喜不已的恍然大悟——
原来是青川回来了,怪不得要后府的壮仆到前府去,他这么久才回府,应是有许多东西要搬。
如此一厢情愿地想着,萦绕在叶寒眉间数月的淡愁渐渐散去,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说不出的高兴,却从未多想一下常嬷嬷方才的为难、究竟从何而来。
常嬷嬷一听叶寒这话,便知叶寒误会了,可她来不及张口解释一二,便见银狐披风从她眼前飞快一晃,叶寒已跑出了半丈之外。
常嬷嬷连忙挣扎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发麻变僵、不听使唤的腿,费力挪动着向叶寒跑去的方向追去,心里暗自祈祷着能追得上夫人,希望一切还能挽回,一切都还来得及。
雪枝白梨轻胜梦,袅袅晴空误当春,叶寒一路兴奋而来,御寒的披风不知何时丢了,一身轻装若春衣单薄、难抵腊月寒,却生生跑出一脸涔涔汗意。
叶寒伸手半倚在三味书斋院外的石墙上,大口喘着白汽扑寒,另一只手捂在跑得太快、隐隐作疼的右腹上,比雪还白上几分的小脸、说不出的焦急与疲惫。
院里院外,人来人往,身着粗实麻衣的壮仆、一个个搬着的红木大箱子从书房院门出来,络绎不绝朝前府正门运去。
叶寒看着奇怪,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于是呼吸尚未平稳,便走了进去。
踏进了书房院门,越往里走,叶寒越止不住的心慌难安,不好的预感若倾斜的天平、正直坠而来,却不知何时回落下、砸得她头破血流。
一步步缓缓越上台阶,书房正在一点一点被掏空,随着一个个沉重的红木大箱子与她擦肩而过,这偌大的书房也渐渐只剩下一副干枯的木架子,寒风灌满空荡处。
在变空了的书房中,叶寒看见了正指挥众人搬运的陈福,于是轻脚上前,幽幽唤了一声,若鬼若魅,“陈管家。”
陈福干瘦的背脊倏然一震,未曾想到叶寒会突然到此,连忙转过身来、俯身行礼请安,并请罪道:“老奴见过夫人!老奴不知夫人到此,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这话,怎么跟常嬷嬷说得都差不多,叶寒听着,顿时听出几丝不耐厌烦来,但却无心理会,径直越过陈福,向正前方的主位走去了过去。
书架无物,书桌空空,就连挂在墙上那几幅字也一并被摘了下来,叶寒环视着书房内的空空荡荡,脸上悲凉一笑,讥讽十足!
真是好生个干净,干干净净、如初如始,就像谁也没住过,谁也没来过,谁也与谁从无纠缠过。
叶寒蓦然闭眼,书房中的空空如、刺得她双眼生疼,不愿再看,她就这样孤零零站在书房正中,一动也不动。
适时,门外长空之上、浅云散成零落,暖阳久违,金光入门,将叶寒清瘦单薄的身子、拉长成一条细黑色的长影,却被活生生斩成几段,或被丢弃在地上,或被死死钉在书桌上,又或被一针一线绣在屏风上。
她挣扎过,她逃离过,但都失败,就像她从到这里来的最初起一样,从无选择。
“……是他的主意?”
良久,叶寒才缓缓问道,话有气无力,就像一将死之人、费力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浊气,死气沉沉。
叶寒已经在这儿,常嬷嬷定是没能瞒住夫人,事情已然走到现在这一步,再多的隐瞒都是徒劳,于是陈福选择如实以告,话语尽量婉转,少生伤害。
“适逢年节军务繁多,王爷无暇回府处理政务,所以命老奴将书房内的各地公文、运至军营,供他批阅。”
明知陈福善意谎言掩心狠,可叶寒还是忍不住心生愤然一嘲,批阅公文?骗谁!连书架上的藏书都一并搬空了,青川这是生了、与她两不相见的狠绝心思。
胸口忽觉一阵抽搐发疼,好似有只尖利如刀的手、直钻进胸膛,抓着她的心脏又拉又扯,好似不活生生挖出来、不罢休一般。
“搬吧!都搬走吧!”
叶寒喃喃自语着,从边说着,边从书房重重阴翳中走来,脚一步一步朝照进书房的半方金阳走去,冬阳明灿如金、将她暗黑色的影子远远拉在身后,拉得好长,近乎皮与肉的撕扯脱离,疼痛无语可诉。
门外,常嬷嬷不知何时已到,微弯着腰站在门边,手中抱着的、是她扔在半路上的银狐披风,那是她嫌披风拖累脚步、为了早点赶到书房、所以才解开扔掉的。
如今一看一回想,叶寒心中自嘲不已,一厢情愿一场空,终究还是她自作多情了,才落得如此苦果,怨得了谁。
云合天又阴,初晴转瞬即逝,书房浅明散去、幽暗又渐渐合拢,北风一层一层堆聚在搬空了的书房中,森然阴冷,若一巨大暗沉的棺材、瘆得人心慌发毛,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常嬷嬷,你现在回合璧庭,把王爷所有的东西都一并收拾出来,交由陈管家一起送至军营。”
一语中的,常嬷嬷惊愕抬起头来,望着叶寒清冷无绪的脸上,尽是死灰一片,难找两三点星火复燃迹象,便知她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亦是无用,她为仆亦无奈为之,只好默默垂下头去,转身离开行事。
见常嬷嬷已走,叶寒也对陈福吩咐道,声音依旧轻然柔和,亦无情无绪,“陈管家,你也一并随常嬷嬷去合璧庭,待常嬷嬷把东西收拾好,你便立即将东西送至军营,一刻也不要耽误!”
你既不再留恋,我便帮你绝了你我之间、最后一丝相见的可能!
从此,你自驰骋天下、受万人敬仰,我屈居一隅、过我的安稳日子,你别来找我,我亦不会再去打扰你,此生不见、那便此生永不相见,我……成全你!
“……是。”陈福迟缓一瞬,才俯身回道。
退出书房后,陈福连忙追上、还未走出书斋院门的常嬷嬷,两人相视一眼,双双皆泄漏着、心里藏不住的担忧不安。
尤其是常嬷嬷,或许是女人天性更为敏感,让她对今日之变忧虑更多,也不管还在书斋院中,便低声与自己这位认识多年的故人、诉说着自己的担心。
陈福认真捕捉着常嬷嬷又细又小的话,一字一句听着间,反倒渐渐安心了不少,小声劝慰道:
“王爷与夫人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我两个奴才能解决得了的,你也别太过担心了。也许,夫人今日此举……说不定,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陈福阴白偏柔的脸上,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常嬷嬷眉间的郁结难解,她做不到陈福那般乐观,因为他没有见过夫人为等王爷、等了多久,等得有多幸苦:
从天明到天黑,从一天到数月,去军营路上的积雪那么厚,都能被一次次来回碾碎了,却从未碾碎过王爷的铁石心肠。
也难怪夫人心死如灰,有此绝然之举,试想数月苦等,日思夜念,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到最终等来的、仍不过是绝情伤人,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毫不在乎。
“……但愿吧!”但愿一切并非无可挽回,但愿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可……她心里却怎么难以心安,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咚!”
沉闷一声在身后响起,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
常嬷嬷和陈福不由自主转头一看,只见书房幽暗沉沉中,原本站在其中的叶寒、已无声倒在地上,一身白衣若雪覆身,似黄土一抔,别了人世。
“夫人!”
常嬷嬷惊恐喊出声来,双脚不受意识控制、直接向叶寒跑去,空空如也的书房陷入一片喧杂混乱之中,然后风急了,雪落了,云又沉了,天地间也变得混乱不堪,谁还分得清天上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