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冬天一向来得早,今年亦不例外,霜降便落初雪,从封冻结冰的沧河再到并州城外为雪白头的青山,短短几月便将色彩斑斓的大地、抹平成一张无限展开的空白画轴,前望无尽,后望无穷,雪色满目,亦空空如也,数月如此,直至来年春来。
而今日,叶寒站在巍峨城楼之上,低头望着城门前突然而归的东征大军,黑甲劲旅延绵数十里,仿若一滴误溅落在白卷上的浓墨,本想拭去擦干却没曾想越擦越多,似一条黑色蛟龙蜿蜒绵长至天地雪色中,极望不尽。
这一幕,不禁让叶寒想起了数月前、送青川出征时的情景,两者何其相似,只可惜寒风退暑热,绿肥化作雪白,夏终不是冬,归来的、亦不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个人。
叶寒把打量的视线、从跪在城门前的领兵将领身上收回,心下轻声一叹,天地苍凉亦抵不过她的满心怅然失望。
“属下魏达拜见王妃。”
风雪初停天地寂静,城门下粗犷洪亮之声响起,震得城墙边沿上的积雪簌簌直落,站在巍峨城楼之上的人亦不由自主、将目光纷纷聚焦在城门前说话的此人身上。
魏达!
此人叶寒并不陌生。
当年后褚围城而陆知率领的援军迟迟未到,他多次以寡敌众抵、抗住了后褚的偷袭与强攻,屡立战功,可算是忠勇有谋,是一员猛将,随后也多次入王府议事,她见过多次自是熟悉。
而这次青川东征长安,因魏达是京城人士熟悉城内情况,便将他一同带上随行去了长安,但现下魏达率大军突然而归,定是与青川有关。
叶寒忍不住心中焦急,挥手拒了他人陪同,径直上前走向女墙边缘处,俯首望向正跪立于城门前的魏达,却清眸沉凝片刻,才让身旁传令官传话问道:
“魏将军数月前随王爷东征长安,今日怎会突然率部回来,可是王爷出了何事?”
魏达面露喜色,欣喜回之:“王妃多虑了。王爷作战英勇乃当世战神,锐不可当,长安城的各路宵小又怎能奈何得了王爷。
王爷早于本月月初便攻下了长安城,拿下了叛乱的吴越二王,入主皇宫,魏达今日回来便是奉了王爷之令,特来接王妃与世子前往长安相聚。”
并州城里多是留守的将士和东征将士家眷,揪心不安几月,今忽然听到东征之军大胜的好消息,不一会儿便传遍了整个并州城,城上城下、城内城外皆呈一片欢腾之象。
叶寒听到青川安好的消息,自是也欣喜不已,但倏然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冻得她不禁浑身颤栗,刚落在心头的欢喜也莫名消失不见,只剩下茫茫空荡一片,像极了这天地间望不尽的白与空。
叶寒说不清此时骤然转变的心境,也不知是好是坏,亦来不及细探深想,城楼下魏达粗旷响亮的声音继续传来,说着,“属下离开长安之前,王爷特修书一封让属下亲自交与王妃,以报平安。”
边说着,魏达从怀中掏出一路小心护好的书信,双手呈于头上。
正前处,坚固高大的城门纹丝不动、没有开启,只有门旁一侧开了一扇小门,然后一勇军(敢死队)之士前来取走了书信,然后小门又瞬间关闭,城门依旧是如顽石,牢不可破。
战场刀剑拼杀但亦有尔虞我诈,常常敌我难分,有此防备亦属正常,魏达理解、并未生有不悦,
倒是一同随他而回的将领,东征长安九死一生不说,又一路艰辛跋涉而归,如今眼见家在前却回不得,仅有一墙之隔却不能与亲人相见,现在还被自己人这般似贼防备,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满,难免嘴里会吐出几句牢骚。
但好在魏达治军有方颇有军威,回头一记眼神,便让身后众将领失了声,低头静待城门后的回复。
信从城楼之下送了上来,很快便到了叶寒手中,可中途却先经过了随行药童冬青之手,细作检查无毒之后,才敢放心递与她。
这也是青川不放心她,为她做的万千安排之一。
冬青是解白一手□□出来的弟子,医术得其真传,青川离去之前、本意让解白留下而带冬青便好,可长安那是什么地界,其中凶险比她在并州不知千百倍,青川挨不住她又哭又劝,最好只好依了她的意,将冬青留在并州保护她们母子,让解白随他一起东征长安。
书信轻薄,比手掌略大,叶寒伸手接过并未着急打开,指尖顺着信封上正中红框内的熟悉字迹、轻轻抚摸着,心下若天地般的苍白空洞里、又恍然升起无尽怅然若失。
见信似汝来,终归不是君!
小小一封书信怎能解得了她数月见不到的思念成疾,可也是这小小一封书信,却治好了她数月难愈的不安。
只要青川在长安一切安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怕她此时思念成疾、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她亦可心满意足含笑而去。
信封被利索撕开,薄薄信纸一张随风展开,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瞬间映入眼帘,可叶寒却只觉心头忽生一悸,情绪变得有些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将信中内容一字一字认真看完,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站在身旁的常嬷嬷吩咐道:“快去请朱老夫子过来。”
朱老夫子因年事已高,不便随大军长途跋涉直奔长安,便留守并州帮衬她一二,今日东征大军归来,这么大的事情他自是也一同随行,只是方才城楼高寒正值雪大,叶寒便请他静坐谯楼内暂避风雪。
信件未合,转眼便入了朱老夫子手中,朱老夫子再三确认才敢言道:“这信上字迹确实是青川亲手所写无疑,看来此次长安之行青川是胜了。”
薄薄一张信纸再次回了叶寒手中,与朱老夫子欣慰喜色相比,叶寒却显得十分沉默。
她低着头,仔细凝视着白纸之上那一排排、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字,一回又一回,一遍又一遍,好似这信中藏有什么惊天宝藏线索,非要把它找出来不可。
云拢天暗,风起雪落,并州冬日里的天一向变化得就是这么快,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像极了女人藏在海底针的心。
朔日里的寒风是带着一根根尖锐的冰针,扎在脸上一划拉、便是如皮肉被硬生生割开般的疼,人是血肉做成的凡身俗胎,即便是久经沙场的魁梧将士、在寒冬风雪里也挨不上几刻,
而递进去的书信、也至少快有半个钟头了,却如石沉大海般没有个回音,眼前的城门也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饥寒交迫下,东归大军中方才被压下的怒气又慢慢死灰复燃,若瘟疫般很快蔓延至整个大军,牢骚抗议渐起。
这次,东归大军首领魏达也起不了丝毫作用,临近家门却被拒于门外,有家而不得归,将士们有此不满乃人之常情,他亦拦不住,只不过他为臣,君在上,他亦只有在漫天风雪严寒中、俯首听命的份儿。
城楼巍峨,而城楼之上的戍楼犹如高山之巅,叶寒站在此处,低头望着下方高得可吓软脚的悬空无物:边沿上,无任何遮拦之物,若一不小心踏错跌落下去,下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万劫不复。
叶寒不由心悸一慌,连忙退后几步,沉默无声望着风雪弥漫中、望不见头的东归大军,双眸渐渐凝了心神,然后由常嬷嬷扶着下了戍楼。
谯楼外,等待叶寒命令的众将领正等得焦急,见她一回来便立刻围拢过来,正准备开口就被叶寒先抢了先,让传令官复述着她的话,平静说着:
“魏将军随王爷东征长安,现又奉王爷之命回并州,护我母子二人去长安与王爷团聚,实乃劳苦功高,幸苦不易,本王妃感激不尽。
本应设下筵席为将军、还有众将士接风洗尘,可无奈并州今年冬寒凛冽远胜往年,以致城内突发时疫,已有数月未见好转,实在是不敢开城门迎大军回城。
还请魏将军率大军在城外近郊驻扎几日,待城内时疫得以消解无碍后,本王妃自当亲临城门下,迎众将士回城,设盛宴以赔罪,还请魏将军、还有众将士海涵。”
此番话若惊雷落下,诧异的何止是城楼下、一路长途跋涉回来的东归大军,就连围在叶寒周遭的将领、也多有愕然,纷纷议论着城内何时起了时疫,他们怎么不知。
有人藏着心思、不敢当面质问叶寒,当然也有心粗直爽之人问出了口,叶寒平静如常,慢悠悠由常嬷嬷扶着坐回席上,然后才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回着:
“今年冬寒极恶,入冬开始便断断续续出现过几例疫症,但为免城内百姓慌乱、引起骚动不安,便一直隐着未发,只暗中派医者控制疫情,各位将军不知道、也是自然。
可现下天越发冷,感染的人也越来越多,方才来的路上,并州太守就已将时疫爆发之事禀告于我,如今又临东征大军归来,若贸然将众将士迎回城中,只怕到时时疫凶恶如兽,我并州大好男儿未败倒在战场上,反而却折在这一场时疫中,岂不可惜?”
此话在情在理,可话中内容却真假难分,而叶寒所说这番话的意图,更让在场众将领难以领悟通透,皆不知这位甚少见面的端王妃、心里究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城楼之下,长途跋涉归来、还跪在雪地上的魏达,那可是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生死之交,甚至还多次救过在场几位将领的性命,
如今被王妃以一道不知真假的时疫之症、阻拦在外,不得进城,委实让在场大多数将领心有不解,更是不满,但碍于君贵臣微,到底是谁也不敢冲撞行犯上之事。
城内城外哗然一片,质疑不满之声,良久不消,而这样的结果,叶寒在心中酝酿此番话时、便已料想到,眼前众将领的沉默不言、便已说明一切。
叶寒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只不过她有她的顾虑和苦衷,让她既说不出口、更不能与他人好生解释一二,所以只能以王妃之尊压众人不得不服从,听她命令行事。
有坚固巍峨的城墙为障,城外如何喧哗吵闹、叶寒皆可暂时不管,她现在要的是这一城墙之后的安定,而最重要的是并州城内的人心一致,首先的就是——眼前这些面服心不服的将领。
“传我令,”叶寒清幽平平的柔缓女声再次响起,虽不如传令官之声嘹亮如钟震空落雪,可话中突起的凌厉之势、也让在场众将领立即心噤了半身寒:
“城中时疫严重,不可轻怠,若谁敢放城外一人进来,或私自与城外大军联系,以致时疫扩散蔓延,皆以叛国通敌罪论处,还烦请众位将军亲自传令于各营,莫让手下将士以身犯险,因私情而平白丢了性命、还连累全家。”
叶寒言下之意众将领已然明了:她对突然而归的东征大军心存怀疑,不信!
即便领军之人是与他们共经生死的患难兄弟,即便他带回来王爷的亲笔书信,即便王爷的亲笔书信都已被朱老夫子证实无假,可王妃依旧不信!
许是女人天生多疑,众人对眼前这个不懂军务的妇人下达的命令,多是无奈大过气怒,但谁让她是王妃,身为军人他们也只能服从。
“还有,”众人低头拜别领命欲走,临行前,叶寒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王爷东征长安,让本王妃留守并州,还让众位将军左右辅佐,与本王妃一同守好北齐西境,还望众位将军各司其职,莫辜负了王爷期望。”
青川临走前,特意当着留守并州的将领、下达过军令——北齐西境之事,无论大小皆听她一人之命行事,若有不服不从者,皆以悖逆犯上之罪论处。
青川一向治军甚严,即便人不在并州,军威犹在,众将领对他下达的军令、自是不敢忘记,更不敢违逆,现在再经她这么特意一提醒,叶寒有十足的信心——这城内时疫定不会蔓延到城外大军。
风雪掩人间,人声渐成无,城内城外又恢复了最初时的安静,天地白茫无尽里,空空如也,众人退去的谯楼内亦空空似无人,只有一微红发凉的炭盆、烧着怎么也烧不尽的四下寒冷。
“王妃其实方才不必多次一举,即便您不提青川,凭众位将领的忠心与战场经验,也自会听命行事,助您守好并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