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瑛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也不知这一菊花清宴又是何时结束,更不知自己是何时出的宫的,整个人就如没了魂一般,直至轿子回了沈府,大门“哐铛”一关,游散不知去了何处的魂魄瞬间归位,何婉瑛凤眼一深,十指握紧成拳,然后伸手将帘一掀便冲出了轿去。
轿外,落在后面的另一方小轿里,林穆容也方才出来,几乎是与何婉瑛同时出轿,但这落在今日受了刺激的何婉瑛眼里,却是异常刺眼,再难忍受。
“怎么?儿子刚选了太子伴读,就开始摆起谱来了,真以为自己进了趟宫,就成了御旨亲封的诰命夫人不成?”
回了自家府中,没了顾忌,何婉瑛秀眉一压双眼生利,直接就向林穆发难道。
其实不是林穆容出轿得晚、心有怠慢,着实是何婉瑛出来的太早。
按照她以往世家贵女、沈家嫡夫人的做派,待轿子压轿后,丫鬟三来五请才会慢悠悠走出轿来,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轿子刚落地便自己掀帘冲了出来,可见在宫中的事对她的刺激不小。
偏偏林穆容是个不善争辩的软弱性子,如今被何婉瑛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乱骂,也不敢为自己声辩一字,规规矩矩低着头挨训,十足像一个受气的小丫鬟,哪有半点沈府正头娘子的气派,也难怪平日里、连府中奴婢都敢向她甩脸色。
何婉瑛教训林穆容这样的戏码,在沈府中并不少见,府中奴仆都已习以为常,且按照这位何夫人的脾气,训骂够了、泄了气便会放过这位可怜的林夫人。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这位泼辣的何夫人竟越发越来劲,颇有要骂死林穆容的架势,只听满院子里何婉瑛尖刻的娇滴嗓音,还在继续。
“……你神气个什么!不就是儿子被选中太子伴读了吗!当不当得久还不一定呢!若是笨手笨脚不小心惹怒了太子,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你儿子……”
何婉瑛敞开了嗓门大骂着,仿佛要把今日在宫中、因林穆容而受的委屈都骂出来,又仿佛是要把她这些年因这对母子所受的不堪苦楚、都一并发泄出来一样。
可对面的林穆容就是个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油桶子,无论话骂得多难听起劲,她都默默听着一言不发,那般可怜无助清白无辜,反显得她尖酸刻薄、是个恶人了。
林穆容越是这般,何婉瑛心中就越是火大,尤其是看到她头上、那支异常精致华贵的翠玉凤钗时,凤口衔着细长的白玉流苏,还不住轻摇慢晃不停,那般悠闲自在、目中无人,晃得何婉瑛眼睛生疼。
“焦妈妈,去把这贱人头上的凤钗给我拔下来!我看没了这凤钗,她还神气个什么!”
何婉瑛怒火冲头没了理智,彻底忘了自己沈府当家主母的身份,只想尽情发泄个痛快。
好在焦妈妈是多吃了几十年盐的老人,做事沉稳知个轻重,自是不会由着自己奶女儿性子乱来、闯出大祸,于是使出全身的劲儿拉着自家小姐,苦口婆心劝道:
“夫人使不得!林夫人那只凤钗乃是皇后娘娘亲手所赐,是天家恩惠,若真磕破了撞碎了,别说是咱们沈府,就算是加上整个邝云府,都是开罪不起的!”
听到“邝云府”三个字,何婉瑛濒临灭绝的理智,终于慢慢回笼。
邝云府,她的娘家,那里有宠爱她的父母,疼爱她的大哥二哥,还有快要科考的侄儿、和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女,那都是她至亲的人,她不能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而害了他们!
何婉瑛如此想着,心中满腔怒火也如遇雨水,渐渐熄弱。
她看着身旁紧紧拉着她、一脸担忧看着她的焦妈妈,这是将她一手带大的奶娘,如今却也老了,矮了不到自己肩高,她本该安安稳稳颐养天年才对,不该到这岁数还为自己忧心操劳。
何婉瑛握着焦妈妈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让她不要担心,她转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仍低着头一言不曾发的林穆容,然后对一旁的丫鬟婆子吩咐道:“把她身上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皇后娘娘亲赐的凤钗砸不得,她自己的衣服总能碰得吧!
林穆容今日进宫穿的这身衣服是她的,是她借于她穿的,她就算是把它撕了、剪了、绞了、碎了,皇后娘娘知晓后,也不能降罪于她什么。
沈府的丫鬟婆子不是何婉瑛从邝云府带来的,就是她出钱采买的,所以听到何婉瑛发话后,手脚自是麻利得很,几下就把衣衫扒了下来,只留林穆容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单薄里衣,在满院奴仆的轻讽偷笑中、将头垂得更低。
一老婆子拿着从林穆容身上扒下来的衣物、训问着该如何处置,何婉瑛听后,嫌弃看了一眼那件已满是褶皱的月绫长裙,却朝着林穆容厌恶说道:“这么个脏东西,给本夫人烧了。”
老婆子摸了摸手中这丝滑柔软的上好布料,有些舍不得,但无奈何婉瑛发了话,也只好立马找来火折子,就地将衣服给烧了。
何婉瑛看着林穆容穿过的衣裳、在地上汹汹燃烧殆尽,再看了眼穿着一身寒酸补丁衣服、弓着身低着头、站在院中瑟瑟发抖的林穆容,忽觉心境变广,甚是宽畅,自也是不会将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便转过身来问着府中的婆子、老爷现在在哪儿,听后,便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主角一走,满院子的婆子丫鬟也如戏尽后的看客,各自散去,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便冷了下来,最后只余下林穆容一人,还孤零零站在院中。
待四下无声再无一人时,林穆容这才慢慢站直僵冷的身子、抬起头来,在秋来萧瑟风凉中,拢紧着一身补丁薄衣、微偻着身子,如受了惊的猫一般,专挑着府中人少不显眼的地方、半躲半藏回了她与儿子的破陋小院。
院小偏僻,只有破茅屋一间,林穆容与儿子沈虞行便住在这里。因衣物都在屋内,沈虞行因伤在屋内静养,林穆容避之不得,只好拢着一身单衣,硬着头皮进了屋。
屋子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推门进去便是吃饭喝茶的席地,两边有窗的地方则是母子二人各自睡觉的木床,此时,右侧窗户大开、有明光入户,光线甚是明了,沈虞行便在窗边的床上趴着,认真看着手中的书。
听见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沈虞行抬头便看见母亲已站在门边,正关着门,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补丁衣服,甚是单薄,要知道这已是快十月的深秋长安,霜露冻人骨。
“娘,你不是去宫中参加皇后娘娘的菊花宴吗,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落英阁那恶妇人又欺负你了?”
沈虞行掀被欲下床、去为母亲讨个公道,可却忘了自己身上有伤未愈,刚扭动一下腰身,伤处便似针戳般地疼,没忍住痛哼一声,然后身子不争气又落回了床上。
林穆容正穿着棉衣,见爱儿叫着痛,便将衣服随便一拢跑了过来,着急问道:“虞儿哪儿疼了,可是扯到伤口了?让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