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的天,有阳光普照的地方无一不是湿湿嗒嗒,走在外面,根本找不到一处干地可下脚。为避免雪水湿了鞋袜、冻到脚,宫中来往穿梭的人都是尽量沿着殿宇廊下、干燥的地方走着,即便如此,也免不了溅上石阶的积水弄脏了衣摆。
站在廊下外沿的宫女,成排成障将融水湿寒有效隔之在外,将叶寒小心保护在内,可途经太极殿时,叶寒却主动走出回廊,走进碧穹下的无边湿漉中。
皇后娘娘如此行事,随行的宫女太监自是不敢阻拦,也纷纷下了回廊连忙跟上,一并朝独自跪在宽阔太极殿前、甚是显眼的绯色身影走去。
融雪寒更重,积淌在青石台面上的涟涟融水、仍带着隆冬的雪死透的寒凉,更甚,犹若阴魂不散的恶鬼,变本加厉到处吸着初春的热,人身上的暖,四处作恶。
雪水已浸透官服下帏、蔓延至胸肩,刺骨的湿寒犹如无数血蛭,顺着肌理脉络、钻进他的骨血中,大快朵颐吸食他体内的热气,阳春三月的金灿暖阳、也驱不散不了他满身深入骨髓的寒凉。
郑世之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在太极殿前跪了有多久,他只知满身僵硬四肢无感,唯只有挺立在肩颈上、没被湿寒侵袭的脑子还有半点知觉,但阴风一吹寒气凛冽覆面,很快他的意识也开始出现模糊,晃晃悠悠天地在转,突然间,眼前竟出现一身着浅色华服的清秀女子。
郑世之不禁暗嘲道,自己真是神智不清,出现幻觉了?
“你就是郑世之?”
话音轻柔如水从清秀女子口中说出,郑世之快要冻僵的脑袋这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并非自己幻想,而是一活生生的真人。
“大胆,竟敢直视皇后娘娘,窥视凤颜,你这外臣该当何罪!”
经常嬷嬷这么一番呵斥,郑世之这才得知眼前女子的身份,甚是惊愕,连忙将冻得僵硬的双手、颤颤巍巍抬起,十分吃力地向叶寒拱手做拜,“微臣郑世之,拜见皇后娘娘。”
虽身体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但仍背脊笔直傲骨不减,说真的,叶寒心底里还真有些喜欢、眼前这个犯轴的书生,够倔!
叶寒走近一步,问道:“听说是你多次劝谏陛下选秀纳妃、延绵子嗣,可有这事?”
“是!”面对叶寒质问,郑世之没有丝毫寒怕逃避,直接承认了。
“敢作敢当,是条好汉,那你可知道今日自己、又为何跪在这太极殿前?”叶寒向前再进一步,继续问道。
郑世之强压着满身寒凉颤意,如实回道:“臣直言上谏,触犯龙颜,所以被罚跪在此反省。”
“那你可知就在你所跪的这九重高台上,有多少大臣因触怒龙颜而死在了这里,你难道就不怕落得个相同下场,心里自始至终就没有过半点害怕和后悔?”
叶寒厉声质问半带威胁,她的双脚也一同停在离郑世之的三步之遥处,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既能让郑世之清晰感知到她凌人的气势,又能方便她压弯郑世之笔直的脖颈,一举两得,三步之遥,刚刚好!
御锦华服衣,凤纹栩栩飞,郑世之此刻异常清晰地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的不同,即便现在她一句不说,但浑身散发的慑人气势如泰山压顶、汹汹逼人,压得他不敢抬头观之、反抗反驳——
因为她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臣子可以得罪得起的。
从廊下吹来的风是阴冷的,不带着半点初春暖阳的热度,猝不及防从后袭来,直冻着绯衣湿红的郑世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而前面,叶寒亦一直威慑不言。
即便在如此前后夹击的无路状况下,郑世之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竹,自始至终未见有半点弯曲过。
“不悔!”
“为何?”
一答一问如风赶雨相接无缝,面对叶寒的步步紧逼,郑世之不卑不亢,坦然回道:
“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多年,共患生死,感情深厚,不愿陛下纳妃也在情理之中,但在其位谋其政,臣既为谏官,自当劝谏陛下以正圣行。
陛下独宠皇后娘娘,无妃无嫔少子无女,子嗣稀薄至此,于陛下、于江山、于天下安定皆非好事。
臣亦心知此一谏言,定会让皇后娘娘您不悦,惹怒于您,臣不敢奢求娘娘您宽恕,但只求皇后娘娘以天下为重,下懿旨为陛下广选秀女绵延子嗣,臣终死亦无所憾。”
叶寒听后凝容忽笑,轻摇了摇头说道:“郑大人,你一腔赤诚忠心不假,可惜……你的赤诚忠心用错了地方。”
说完,叶寒对一旁的宫女吩咐道:“把热汤端来给郑大人喝了。”
然后便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太极殿前,就若她来时那般无声无息,独留下郑世之在空旷的九重高台上,细作沉思,回味其话。
向太极殿往后行走不远,便是帝王处理政务的成德殿,站在殿外当值的陈福、见叶寒往成德殿走来,连忙下了殿阶前去迎接。
“老奴见过皇后娘娘。”
叶寒免了陈福的礼,望了眼重兵把守的成德殿问道:“陛下可在议事?”
陈福回道:“陛下自下了早朝,便一直在成德殿中批阅奏折,并无召唤大臣议事,之前倒是有几个大臣求见陛下,但都被陛下骂了出来。”
听后,叶寒点了点头,心中大概有数,然后对已见白发的陈福说道:
“今日闲来无事做了些糕点,却没曾想一不小心做多了,所以也给你带了一份。融雪天寒,吃点热乎乎的八宝豆沙团子,最是暖身。”
陈福是漪澜殿的老人,自青川出生起便跟在他身边伺候,任劳任怨这么多年,与青川叶寒早非普通主仆关系。
不过对叶寒来说,陈福更像是家里的一个老人,所以每次来成德殿看青川时,她也总不忘给陈福带点东西,有时是碗解暑的汤水,有时是碟热乎的糕点,虽说陈福身为首领太监,什么都不缺,但总归是她一番心意。
在这深宫里的人谁没长一颗七窍玲珑心,陈福自是看得清叶寒的心意,但碍于尊卑主仆,很多话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都记在心里。
“满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做的糕点乃是一绝,看来今日老奴今日又有口福了。”边说着,陈福边领着叶寒向成德殿内走去。
成德殿乃帝王所处,皇城重地,自下而上层层禁军把守,非有御令不可入内,无论你是位极人臣、还是十万火急,都得在成德殿下等候通传,但唯对叶寒例外。
无需通传,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叶寒便入了成德殿,殿内青川正坐在御案前俯首批折,而邻近的地上,却三三两两躺着一些散开了的奏折,不用猜也知道,这肯定是刚才骂大臣时、被扔在地上的。
“陛下,皇后娘娘来看您来了。”陈福低头通报道。
青川抬头,见甚少来成德殿的叶寒,甚是稀奇,含笑打趣道:“姐姐今日怎么想到成德殿来看我?”
边说着,青川站起身来走近,将叶寒微凉的小手握在手中,然后牵着她往一旁铜炉正红的暖席处坐下,无一不透着温情脉脉。
陈福见状,连忙知趣退了出来,不打扰主子们说话。
叶寒娇嗔看了青川一眼,见他装傻充愣直,接点明道:“明知故问。若不是你默许,陈福的小徒弟敢把今日之事、都传到我这里来了?”
水色沸腾茶香四溢,青川腾出一只手来为叶寒斟茶,虽没有回话,但对叶寒的话也没有否认,算是无声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