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听后并不吃惊,从当日的芍药花盛、到如今的秋索萧凉,中间隔了的不就是一夏三月吗?可想想,心里还是不由心凉一片,感概道:
“我记得当年我生完阿笙后、也是昏睡了三个多月,不过那时醒来推窗,望去的是满庭青翠、生机盎然,而如今,却是草木枯黄一片衰败。物不如是人亦非,彩云已散琉璃碎。”
常嬷嬷见叶寒触景生情,担心她身子未愈又伤了神思,于是说道:“娘娘,这里风大,老奴还是扶你回去歇息吧!”
睡了这么久,叶寒哪还睡得下,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继续问道:“我昏睡这段时日,阿笙可好?”
主子不愿,她这个当奴婢的也不好强来,常嬷嬷只好将她身上的披风拢紧,边回道:
“娘娘放心,太子殿下很好,知晓您……突染恶疾,不宜打扰,便听从太子太师和太子太傅的话,一直待在东宫专心读书,不曾有过外出。”
“那就好!”只要阿笙无事,她就放心了,叶寒闭上眼长舒一口气说道。
当日青川那陌生至极的骇人模样,她现在回想起来、依旧隐隐后怕,她真怕阿笙知晓当日之事后,一气之下去找青川理论、给她讨个公道,毕竟当日青川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谁知道他会不会不顾父子之情、也一刀杀了阿笙。
大病初愈,叶寒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有些体力不支,常嬷嬷建议她还是回床上休息,但叶寒一想到殿中那浓郁得就像一口陈年老痰、紧紧贴附在喉的苦涩药味,这心就不由闷得发慌,于是摇了摇头,让常嬷嬷扶着她在临近旁的妆台边坐下,休息一会儿。
铜镜皎明,如水映照,叶寒侧着头看着镜中、自己形销骨立的脸,莫不心惊生悲。
这女子有谁不爱美的,她虽不是容颜绝色,可瞧着自己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她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连忙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之前与青川冷战和好后,也是在这妆台前,她与常嬷嬷当时未来得及说完的谈话。
“那只海东青,最后怎么样了?”
这话叶寒问得突然,前无有因毫无征兆,让人无迹可寻,但常嬷嬷一听,却心下立即就明了了,思绪也不禁随着叶寒的问话,回到了那日两人在这妆台前、谈论此事的画面,此景仍是物是、人依旧,可此情却已成惘然,终是世事难料、从不由人。
叶寒问后没再说话,既没一再追问、也没着急催促,就安静坐在妆台前耐心等着,而心下纠结、犯着难的常嬷嬷,自是没有这等耐性,几相犹豫不决之后,终扛不过叶寒、沉默似重山逼近的无形压力,开口缓缓说道:
“后来……那只海东青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相隔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连着几个月都不回来一次,就好像是把陛下忘了一般。
有一次,失踪在外数月的海东青终于飞了回来,老奴记得陛下当时高兴极了,看见海东青就又亲又抱,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放开,可、可等到第二天老奴去收拾床铺时,却发现那只海东青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再也没飞起来过。”
常嬷嬷不敢说谎,回的话都是事实,没有半点虚假,可有些重要的事实却被她有意隐了去,不敢告知娘娘。
其实当时她出于好奇、曾检查过这只海东青,却惊奇发现海东青的脖颈处竟是断的,不难猜出、定是被陛下活活拧断了脖颈而死的,在这之后则被陛下制作成标本、放在殿中一直相伴,直至文帝驾崩、陛下被迫离宫。
就算常嬷嬷没有把事实完全相告,但就凭她所说的内容、已足够令叶寒体冷心寒:
宁愿杀死它、也不准它离开,这是怎样霸道强势的占有欲,可以说是已近乎到了一种偏执变态的地步,但遗憾的是……她到现在才知道,而这还是她死里逃生、用一只手为代价换来的。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她如今已深陷其中,想抽身离开,何难!
寝殿安静,忽“吱呀”一声轻响传来,顺声望去,原是一宫女正推门而入,浅步走近、微微俯身行礼一拜,然后说道:“娘娘,陈总管来了,正在外候着求见。”
她刚醒不久陈福就立即赶到,可见这长宁宫宫墙上的缝隙真不少,到处都在漏风,对她的监视无处不在,她想稍微清净一下都不行,还真不如躺在床上、继续昏迷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累了,扶我回床上歇息吧!”
叶寒搭着常嬷嬷的手臂费力站起来,然后径直往重重垂帘深锁的殿内走去,对宫女方才进来的传话置若罔闻,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一般。
常嬷嬷瞧着叶寒这冷淡的态度,也不敢为陈福说道几句,只好扶着她回了床上休息。
待伺候叶寒睡下,常嬷嬷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寝殿,却见陈福仍立在殿外廊下等着,未走。
常嬷嬷怕吵醒叶寒,连忙拉着陈福到远处的廊角下,低声说道:“陈总管,您可真会挑时候,皇后娘娘刚醒您就来了,就是阎王勾魂也没您这么准。”
陈福怎会听不出常嬷嬷话里的讽刺埋怨,陪着笑脸,甚是为难回道:
“大妹子,你也知道我也是圣命难违、不得不来。你就帮帮老哥哥,跟皇后娘娘求求情让我进去行个礼、请个安,这样,我也好回去向陛下复命呀!”
见陈福难得拉下脸求自己,常嬷嬷也为难得很。
她跟陈福当年一同入漪澜殿、伺候瑾妃娘娘,都是相识多年的老人,若是对方有难、怎会袖手旁观不帮,只是……她一想起方才皇后娘娘那冷淡至极的态度,也是有心无力呀!
“老哥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可你也知道皇后娘娘不想见的不是你,而是……陛下!”陈福是陛下的贴身内侍,他来长宁宫、谁不知道是受了陛下之意,如今帝后失和,皇后娘娘怎会见他。
常嬷嬷说的话,陈福怎会不明白。
方才陛下一听见皇后娘娘醒了、那欣喜若狂的样儿,直接甩下大臣就往外走,恨不得一下子就飞过去,可刚走出殿就突然停了下来,双眼凝望着长宁宫殿方向,然后再也踟蹰不前。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陛下的心思,陛下心里是想见皇后娘娘的,可以说是想得望眼欲穿,但他有多想就有多怕,怕皇后娘娘不愿见他,怕皇后娘娘对他恶言相向,怕皇后娘娘……恨他,毕竟当日他亲手挥下的那一刀,砍伤的不仅仅的是皇后娘娘而已,更是他与皇后娘娘多年的夫妻情意!
如今大错铸成,覆水难收,以皇后娘娘爱憎分明的性子、怎会再见陛下,这一点陛下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所以这才会退而求其次,让他这个奴才来长宁宫跑一趟,替他看看皇后娘娘是否安好,虽然明知会被无情拒绝。
同为奴各为其主,陈福知晓常嬷嬷的难处,也不好多做强求,只问道:“那娘娘醒来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总可以告诉我吧,要不然老哥哥回去真交不了差。”
看着陈福那着急的样子,常嬷嬷也不忍心,想了想小声回道:“娘娘醒来后只问起过太子殿下,其他人,一概未提。”
包括陛下,后面这一句到了嘴边、常嬷嬷怎么也说不出来,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为什么,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处于愧疚吧!
陈福人精,一听就明白了,连忙谢过常嬷嬷,就转身回成德殿复命去。
常嬷嬷站在原地,看着前方快步离去的陈福,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门窗紧闭的寝殿,心里也不知把太子殿下牵扯进帝后之间的对峙拉锯,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她只希望当太子殿下回来时,皇后娘娘那颗枯寂了的心、能重新找回一点活力生机,而不是随秋入冬、彻底干枯而死,望着眼前衰黄萧条的深秋庭院,常嬷嬷长叹了一口气,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