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至傍晚,本该在东宫的阿笙却一声招呼也未打、就突然回了长宁宫,叶寒虽有些吃惊,但见阿笙回来、还是说不出的高兴,连忙让秋实多添了几道他喜欢吃的菜,母子俩围坐在饭案前、珍惜着难得的团聚。
待吃过晚膳,暮散夜入深,叶寒想着明日一早、阿笙还要赶回东宫上课,便让他早早洗漱歇息,没有拉着他多说话。
阿笙走后,叶寒又独自在西窗前,看了会儿山经水脉、描了会儿工笔舆图,吃过常嬷嬷端来的药,然后也回了寝殿洗漱、准备歇下。
临睡前,叶寒听着殿外时而传来折竹声,有些担心这么冷的下雪夜、阿笙没有盖好被子着凉,便又起身去了侧殿看看,求个心安。
还未走近,叶寒远远便看见侧殿灯火通明,轻声问了下守在殿外的嬷嬷,这才知道阿笙回殿洗漱后、并没有睡下,也不许人进去服侍,不知道他一人在里面干什么。
叶寒挥了挥手,让外面的宫女嬷嬷都先行离开,然后轻轻推开殿门、自己一人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阿笙坐在床上,低着头、拿着张纸不知道在看什么,于是开口说道: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见母后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门边,阿笙连忙收好手中拿着的纸张、藏进了被窝里,有些心虚说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方才看你殿中的灯还亮着,想着你肯定还未睡,便过来看看。”
阿笙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秘密很正常,叶寒无意去深追探知,所以对方才阿笙藏东西这一幕、直接视若无睹,只走近在他床边坐下、问着其他,“可是在东宫住久了,有些认床睡不着?”
阿笙笑着摇了摇头,调皮道:“我是回来看母后您太高兴,所以才会一时睡不着。”
“是吗?”叶寒被逗笑,边说着、边拉着阿笙躺下,“那我怎么见你今天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晚饭也没吃多少,可是在东宫犯了错,被师傅们训了?”
“没有。”阿笙躺回床上,闷闷回道。
“那可是在朝政上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叶寒又问道,右手亦不见停,先拉好一侧的被子、又去拉另一侧的被子,替阿笙盖好被子。
阿笙躺在床上,看见母后越过身体上方、费力替他盖被子的右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难受,于是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来,将她那只垂落无力、且发凉的左手拉进被窝里,想给她捂暖和,虽然他心里也清楚、母后对此不会有丝毫感觉。
而看见阿笙这般,叶寒笑了笑没说什么,从小只要有什么心事,阿笙都会拉着她的手不放,也不说话,就像现在这般。
叶寒看得出他心里不痛快,于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说道:“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不舒服,母后在这儿,都可说与母后听,别一直憋着,要不然这心会更难受的。”
听后阿笙没有回话,只蜷缩着身子、抱着叶寒的手不放,小脸微微鼓起、仍是闷闷不乐,叶寒看见也不追问,只伸出右手轻轻拍着阿笙的背,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般,让他一点点放下心防。
阿笙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母后,见她温柔含笑脸上、根本寻不到一丝该有的伤心气怒,心里不免疑惑更甚,几经犹豫之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闷闷问道:
“母后,您为何要让那些女人入宫?”
叶寒一听,拍着阿笙背脊的手、也随即顿了一下,低头看着、也正满眼不解看着她的阿笙,发僵的脸瞬间生出了笑来,“你就是为这事不高兴?”
叶寒亲昵刮了刮阿笙高挺的鼻梁,然后耐心解释道,“那些女人都是你父皇宠幸过的,而且现在还有了身孕,按规矩,都得把她们接进宫来、好生养着。”
“可我不喜欢她们!”阿笙气呼呼喊道,一点也不能接受叶寒这个解释。
母后刚大病初愈,父皇紧接着就纳了这么多女人,还一个个都怀着父皇的孩子,他光是想想都气,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其中还有那位小时候、陪他玩过的朱家姐姐!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呀!
当然,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母后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她怎么会不生气呀?
拾翠殿的女人进宫也有几天了,这消息在人多眼杂的皇宫里、根本就瞒不住,今日阿笙突然回来,叶寒多多少少就猜到了应与这件事有关。
她料到阿笙可能知道后、一时间会接受不了,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整个人就像是个被激怒炸毛了的小狮王,对那些侵犯他领地的敌人、欲杀之而后快。
阿笙身上的戾气一向很深,这一点跟他父皇一模一样,叶寒真怕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伤了拾翠殿那些个女人、和她们肚子里的孩子,闯下大祸那就不好了,所以轻声细语、耐着性子劝道:
“母后知道宫里突然一下冒出这多人,你这心里一时间肯定有些接受不了,但你这样想想,再过一两个月,你就了多了几个弟弟妹妹了,多好,你以前不一直想要弟弟妹妹吗?”
“才不是!”叶寒的话没将阿笙心里的火劝熄,反倒激得阿笙更怒火中烧,大喊道:“母后生的才是我的弟弟妹妹,她们生得再多都不是!!”
终于将心里积压的不舒服、全都发泄了出来,阿笙从身到心都是说不出的痛快,他平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起伏个不停的胸膛、平缓着呼吸和气怒,然后视线一抬却看见、母后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倏然间,阿笙心下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母后,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您大喊大叫。”
阿笙一下抱住叶寒,心里后悔不已,父皇纳妃、最伤心的人就是母后了,自己不开解她、为她分担痛苦就罢了,如今还得默默承受着自己的怒火,自己真是枉为人子。
看着埋在自己怀里、道着歉的阿笙,叶寒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温柔笑道:“没事的,母后不怪你。母后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母后越这么说,阿笙就越替她抱不平,“母后,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
他亲眼看见过、父皇母后以前有多恩爱,就算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让他们现在不和,视如陌路,但情断丝还连,他不信母后对父皇纳妃一事、一点怨与气都没有?
听后,叶寒一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笙这个问题,若说介意,她好像也没那么介意;若说不介意吧,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假,想了想、也只能模棱两可回道:
“母后命不好,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有些苦、苦得我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这喉咙上、都还残留着那股苦不堪言的味道,难以下咽,而这件事跟母后吃过的那些苦比起来,真的,完全不值一提。”
“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们,更不喜欢她们肚子里的孩子,母后你让她们走好不好?我不喜欢她们到我们家里来。”
叶寒刚一说完,阿笙就立即抬起头来回道,话里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针对排斥。这是他的家,家里只能有他和父皇母后三人,他不许别人到他的家里来!
自来了长安、当了太子,阿笙便很少这般孩子气,尤其在她出事以后,更像是瞬间长大,成熟懂事得、有时她看着就说不出的心疼,今夜突然听到、还真是让叶寒有些怀念,但也是在这一刻,她终是听明白了阿笙一直遮遮掩掩、藏在心底的真正心声。
叶寒低下头来、看着一脸气呼呼的阿笙,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心问道:“你可是担心你父皇有了其他孩子、就不疼你了?”
话刚一说完,抱在她腰间的手就猛得收紧一下,叶寒看着又将脸埋在她怀里的阿笙,心里颇有些酸涩、难受。
别看青川一贯对阿笙严厉冷淡,但她知道在阿笙心里,他是很崇拜和认可青川这个父亲的。
她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会拿着木刀、用床单做披风,双手叉腰、学着他父亲在军营时的模样站在她面前,然后兴高采烈跟她说、以后也要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而如今,他的父亲快要成为别人的父亲,他心里的英雄也快要变成了别人的英雄,这其中的失落沮丧、可想而知。
看着阿笙仍逃避着、赖在她的怀里不肯起来,叶寒也不好逼他,只能无奈一笑、长叹了一口,然后右手继续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劝着:
“母后知道你不喜欢拾翠殿里的那些女人,说真的,母后也不喜欢,可你身为太子、应该比母后更清楚,你的父皇不仅仅是你的父亲,他还是北齐的帝王,他要纳这些女人入宫、谁也反对不了,你想想,就算是民间寻常有钱男子、也能有个三妻四妾,更何况是你的父皇。
而且除了这几个女人外,你父皇以后还可能会有更多的女人和孩子。你若是连这都接受不了,日后可怎办。阿笙,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得学着去接受和习惯才行。”
阿笙没说话,只晃了晃身子,表示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