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画已走,阿笙也回了东宫,想着此时偌大的长宁宫里、却空无一人,叶寒便没了什么想回去的动力,便让车夫放缓了回宫的速度,缩在晦暗不明的马车内,慢悠悠消磨着逐日变长的白昼时光。
可无论这马车走得有多缓多慢,也终有到达那的一刻,当厚重的车帘从外掀开时,白光猝不及防钻进来她的眼中、引起一瞬刺痛,叶寒这才发现、原来摇摇晃晃磨磨蹭蹭这么久,也没能缩短春来日益变长的白昼,这也许就是时间的强大与残酷、和人的渺小与无力。
初春时分的长安天总是很好,似天山雪域、融化的湖水蓝得发透,干净纯粹的春光从上倾落而下、不失半分明媚,脚下的路、路边刚冒出头的幽幽浅草,草色嫩黄尽头、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池,小池岸边、新梳金缕的临照细柳,乃至这周围的每个人身上、就像洒满了一层明晃晃的金粉,耀眼得感觉整个人间都在发光,生机勃勃。
叶寒不禁停顿住脚步,站在庭中环顾着满园盎然春色,面稍有惊色,心微有乍喜。
她有多久没有留意这庭中的景致了?她若记得没错,再过不久、这几株杨柳就会绿丝万绦如瀑,临池惊鸿照影里、有小荷轻探出头偷看,然后水面清圆、荷风初起时,这东墙边上的满架蔷薇,也到了夏日的盛花期……
思绪如水一气呵成想到此处,目光亦随之同时而至、来不及停下,所以,当看见东墙那片绿油油、已满带花苞的蔷薇花墙时,叶寒双眼似水骤然凝滞,有些猝不及防,连忙将视线移开,眸色慌乱里、神色渐渐黯淡无光。
满庭春色融融,盎然依旧,可经此一乱,叶寒早没了继续赏春的兴致,步履沉重、慢慢向前方的主殿走去。
春日正盛,主殿幽深高广里面、亦是灼灼生辉明亮一片,叶寒走至殿外,看着殿内、那侧背着她的清瘦男子,吃惊有余却更觉得异常的眼熟,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来,疑惑沉思中、竟忘了向一旁的宫女开口询问。
殿内男子不高不矮、中等身材,虽身着青衣粗布,却有一种不同与俗世的遗世独立之风,叶寒瞧着他拿着香案上的兽金香炉、低头细嗅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熟悉,自然心里的好奇也越演越盛,
于是提脚跨门走了进来,许是听见衣衫窸窣、脚步声响,殿中的清瘦男子忽转过了头来,叶寒一见立即惊讶出声,“解神医!”
见是叶寒终于回来,解白放下手中的香炉与她说道:“这安神香虽好,但用多了会产生依赖,以后少用。”
故友重逢,还是在她最失意、最孤独的时候,叶寒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欣慰,连忙让常嬷嬷去奉香煮茶,款待解白。
“多年未见,解神医你依旧风采如故。”
解白看着叶寒却叹道:“这么多年不见,小丫头,你倒憔悴了很多。”
叶寒听后,垂头勉强笑了笑、不好回答,只好转移着话题,“解神医你怎么在这儿?”
她记得当年她启程离开并州时,解白便请辞回了他的药王谷,未一同前往长安,至如今算算时间,他们也应有四年多未见了。
两人在一侧茶席旁落座,解白言表风趣含笑,但亦怨气明显:
“前几月,你家那位又不打一声招呼、就派人到药王谷要掳我出谷,我不从,就拿我满药圃的药草威胁我,更过分的是,这次他们竟然将我的冬青小徒也一并捉了起来,逼我出山,然后我就到了这儿。”
茶水上得很快,叶寒双手捧着茶盏、没有回话,任眼前的热气缭绕、氤氲了面容,就像她此时模糊不清的心思。
解白避世多年、性格冷淡,对他人闲事更是毫无兴趣,所以见叶寒沉默不语、他也无心打探,只打开随身的药匣,拿出药枕、放在茶案上,“把手放上出来吧,我给你把把脉。”
从刚才看见叶寒第一面起,他就瞧出了她身子病态十足:面色冷白少血,脚步虚浮无力,呼吸短促费力,一看,就是经历一场重病后的虚弱模样。
他虽然不清楚她堂堂一国之后,本应是养尊处优、好生娇养着,怎么就生了重病,但想起进京一路上听到的、不少关于帝后失和的流言蜚语,心里也大概有了些数。
药枕在茶案左侧,正好对着她的左手,叶寒不知解白是知晓有意如此、还是不懂无意为之,心有那么一瞬间的纠结与犹豫,但转念一想,他来就是给自己治病的,自己这个病人若还藏着掖着,岂不太矫情了,于是便用右手抬起自己的左手,放在了药枕上,让之诊脉。
看见叶寒这一有些怪异的举动,解白微有不解、但也并未多想,伸手搭在叶寒瘦得过分的手腕上,便认真诊起脉来。
解白毕竟是神医,医术超强,手触脉不消一瞬,便敏锐觉察出、叶寒这脉象的异常之处,让他不由想起、方才她伸手抬手的怪异之举。
“你这左手怎么了?”解白立即问道。
在医者面前叶寒无心隐瞒,垂了垂眼笑笑回道:“没什么,就是……左肩受了点伤,伤及到了左手而已。”
“而已?”解白自是不信、叶寒言语间对病情的轻描淡写。
他是医者,他只信病□□实,从方才他诊脉的结果来看,她这左手的情况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很糟,而这种类似的病情,他在并州军营时、见过无数多次,在战场上被锐刀利剑、砍伤手臂的士兵就是如此。
“把伤口给我看下。”
治伤先看伤,这是外创伤口救治的前提,解白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可这却为难了一旁的常嬷嬷,连忙小声提醒道:
“老奴知晓解神医治病救人、仁心为先,不拘小节,可这里毕竟是皇宫,娘娘玉体怎可轻易示人?要不老奴派人去御医院叫几个医女过来,让她们代解神医观察娘娘伤情,再向你描述回复?”
“不用这么麻烦,让殿里的人都出去,把门关上就好。”不等解白回话,叶寒便抢先说道。医者治病无忌,且她与解白相识多年,他的医术和为人她都信得过。
常嬷嬷见叶寒话语坚定,不容反驳,只好领命行事。待殿内的闲杂人等都被打发了个干净,叶寒也让常嬷嬷也一并出去、在外等候,以免等会儿解白诊病又生打扰。
明窗轻透,即便殿门紧闭、将明媚春光阻拦在外,殿内亦晦明不暗,足以看清殿角更漏几刻、茶案水色涟漪。
左手残废已快有半年,叶寒早已能用右手单手、熟练脱衣,不用人帮,而坐在茶案对面的解白,就这样静默无声、看着叶寒单手脱衣的不寻常之举:
看着她单手麻利解开衣带,弄松衣领,再将左侧的衣领斜拉至左肩下,坦然露出前胸上、那一条长而深的狰狞疤痕,自始至终、面色平静而无澜。
叶寒胸前这道伤疤,从右侧锁骨起、贯穿过整个左侧锁骨至肩末,长度几乎横跨整个前胸,解白行医数十载,什么样奇形怪状的刀疤剑痕、他没见过,但在看见叶寒肩上这道粗细一致、极其平整的伤痕时,他还是不由心下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人骨坚硬不输铁石,刀剑再锋利,与人骨相撞时、多多少少会引起肌理扭曲变形,以致于伤好后的疤痕粗细不一、弯曲不直,但叶寒肩上这道伤疤却与之截然不同。
而能造成如此长而深、且极其平整均匀的伤口,不是龙渊鱼肠这等、已不知所踪的神刀利刃所致之外,那执刀之人必是武功高强、内功极其深厚之辈才行。
然而这种极其罕见的伤痕、他也见过,就在并州打扫战场时的后褚敌兵尸体上,只要是青川拿刀剑砍过之人,身上都会有这么一道粗细一致、极其品整的伤口,与叶寒这个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长一个短、一个生一个死罢了。
“他还真下得了这个手!”
若非亲眼所见叶寒身上、这道特征明显的伤痕,解白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竟会是青川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