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空无一人的梅苑穿过,又与来时的成德殿擦肩而过,他去了宫廷最远的后山,然后沿着高高深红的宫墙一路走来,可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又回到了长宁宫宫门前,他这才突然发现深宫偌大,自己却早已无处可去。
不知何时,天上的月隐落入云,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一片一片随风飘落,落在脸上彻骨的冰凉,青川伫立在原地不动,望着漫天落大的雪色,从来没觉得长安的冬天,居然是这么的冷、这么的寒。
最后,孤家寡人的青川只能回到了成德殿,在这座他不喜、却收留了他的宫殿里,一人独坐在阶前,静等着天明。
身为帝王贴身暗卫、花折梅一直如影随形,帝王不应有的孤独哀伤,都在这一夜里让他看了个尽。
谁能想象平日里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帝王,竟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孤坐在阶前,低着头、双手撑着额头、遮住脸,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悲伤,然而悲伤早爬满全身,无处可藏。
“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花折梅自幼随青川长大,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从一流落在外的皇子、一步步成为坐拥天下的帝王,即便在战场上四面楚歌、命悬一线,也不曾见他如此颓废丧气过。
他知道叶寒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就是这个被他放在心间最爱的人,却在今夜执刀相向……要杀他,这其中的打击伤心,可想而知。
他是个粗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为情所伤的男人,但身为属下,他却知道如何让他为之臣服的帝王,迅速重燃斗志、振作起来。
“陛下,您吩咐属下追查皇后娘娘落胎一事,有消息了。”
恨,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将人砍得遍体鳞伤,但也能让被砍得遍体鳞伤的人、再次站起来,就算是贵为天子的帝王,也不例外。
叶寒今夜欲与陛下同归于尽,其导火索就是那个早夭的皇子,这一点他明白,陛下心里更明白,所以当帝王冷峻骇人的声音、从金阶上落下来时,花折梅并不意外。
“说。”
如箭离弦,花折梅立即回道:“属下之前按您吩咐、暗查朝中五品以上官吏,为免错漏,前几年、朝中五品以上的升迁贬谪官吏,属下也一并详查了一番。
偶然间,属下无意翻查到孙林逋的档案,也就是当年率领谏官、弹劾皇后娘娘失德之人,虽然知晓当年孙林逋是受了灵帝遗臣、辛平指使,但因辛平此人太过狡猾、让他逃了,
可此事的追查并未了结,这些年铁浮屠一直坚持不懈、细查当年之事,终于找到一个、目睹当年辛平逃亡过程的目击证人。”
“继续。”
“此人是当年来交替接班的、另一个打更人,因上一个打更人、见有人在孙府外鬼祟出没,于是前去报官、误了交班时辰,而在街角等待接班的打更人,因而等得太久,便在街边一废弃马厩的草垛里、睡了过去。
据他所说,当夜他睡得正熟,突然被一串马蹄声响给吵醒了,睡眼朦胧间、看见街中出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然后就见从一旁的小巷中、窜出一个人来,上了马车被接走了。
根据孙府离街角的路程,和当夜打更人、看见这一幕的大约时辰,可以确定,被接走之人应是辛平无疑。”
“所以?”
铺垫已满,谜底也即将解开,对已是囊中之物的猎物、青川自是不急,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将他千刀万剐、折磨至死。
“根据这个打更人的再三回忆,那夜月色甚明,坐在马车中的人、曾掀开帘子唤辛平上车,他曾借着月色看见过那人的长相,具体长什么样他说不清楚,只说长得甚是好看,尤其是眉间那点朱砂红、让他记忆深刻,像极了大相国寺中、供奉的玉佛。”
似猛狮昂首,青川脸色冷凝,一双如夜的墨眼、也生着骇人的冷光,像极了刀剑上、泛着的森冷光亮。
果然是他!
在这之前、他就对公孙释心有怀疑,他与公孙释相识这么多年,他的行事手段、自己最是清楚,能将事做得滴水不漏,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除了他,满长安自己还真想不出第二人。
他的这位玲珑丞相真是好手段、好心计,只是他想不通公孙释为何要如此?
记忆中自己未曾苛待于他,姐姐身居后宫、更不可能与他结仇,但这几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下尽狠手,欲至他与姐姐死地,难不成他想谋逆做乱、自立为王?
“陛下可要调集铁浮屠?”
两年前帝后失和,叶寒手废,皇子早夭,这都是公孙释干的好事,于公于私,花折梅都想立即诛杀公孙释、为帝后一家报仇,而他也知道、陛下更想。
可奇怪的是,青川并未立即发话,明明眼中杀意尽现,浑身更杀气十足、似从地狱归来,但却未似以前那般雷霆万钧、大开杀戒,只是……沉默,无限制的沉默,
高昂的头颅也在这种一反常态的沉默中、渐渐低下头了去,双手撑额遮住了脸,又恢复到方才那般模样,静坐不动,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过了良久才淡淡说了句,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花折梅有心不解,更不甘心,本想开口再次请命,但见青川稳坐如山、心意已决,最后还是遵令离开了。
风雪不止呼啸声厉,就算被高门严窗、顽强阻隔在外,也偶有一两丝漏网之鱼溜了进来,吓得殿内那几盏本就灯色微弱的烛火、惊颤直抖,连带着映照在一旁的双手、也跟着动了起来,渐渐紧握成拳,骨节发白青筋凸起,甚是狰狞。
那是一双欲大开杀戒的手,曾在战场上持刀、不知砍下过多少敌人的头颅,在奏折上执笔一划、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是一双沾满淋漓鲜血的手,纵是阎王亲临、也得心生惧意,可就是这么一双不见血、不收手的手,却在它杀意最势不可挡时,又渐渐松了开来,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无力感。
他怎会不想杀了公孙释,他比任何人都想,只要一想到是他害得自己与姐姐夫妻失和、反目成仇,他就恨不得把公孙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可……公孙释杀不得!
这无关朝堂稳定,亦无关家国天下,唯一有关的还是姐姐。
其实杀个公孙释有何难,即便他身为丞相万人之上,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跪在地上、可有可无的臣子,想杀随时可杀,可杀了他,他与姐姐之间的爱恨情仇、就能一笔勾销,他们就能和好如初?
公孙释在暗中费尽心机、织了这么一张大局,然后一步又一步、加深他与姐姐两人之间的仇与恨,以致于到今夜彻底决裂、再难挽回。
姐姐是真的对他死心了,否则今夜也不会下毒刺杀,想与自己同归于尽。
一想到此,青川的胸口就会疼得不行,明明伤口未裂、滴血未流,可就是说不出的疼,就像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他多想借此就疼死过去,死了、也许就没有人世间的爱恨折磨,也许姐姐会看在他已死了的份上,慢慢原谅他,说不定在以后不经意的某一天、还会突然想起他。
可老天怎会如他的愿,胸口下的疼痛一轮接着一轮、永无止尽,他的心仿佛也活了又死、死了又生,怎么也死不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自己的不死心罢了。
他的姐姐住在自己的心间里,姐姐如今活得好好的,他的心又怎会死,她只是把心门对自己彻底关上了而已,所以他得留着公孙释,并且还得让他好好活着,只有他活着,才能慢慢解开、他与姐姐之间落下的死结。
他知道这会耗费很久的时间,也许一年,两年,甚至十年,甚至更久,但他不怕,他愿意等,等到姐姐重新打开心扉、接纳他的那一天,只可惜的是,他永远也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