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对不起叶皇后!
而这些年、为维护这得来不易的北齐盛世,他对不起叶皇后的事、又何止这一件,对不起的人和事、又何止这一桩,然而他做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的人,耗尽了心力维护的北齐盛世,到头来却将要变成一场空——
叶皇后的突然离世,彻底“逼疯”了这位雄才伟略的帝王,刚从泰山回到长安就将太子下狱,什么他人求情,什么祖宗礼法,什么万古名声,统统都不顾,只一意孤行、要杀太子殿下。
他若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今日这番模样,娉婷入宫为妃时、他就应该果断阻止;陛下对夏州施行□□时,他就应该出言劝谏;当年更不会再三劝说叶皇后去夏国、劝宁夏王归顺北齐,既害了宁致远、和夏州数十万无辜百姓,也害了陛下和叶皇后,还有太子殿下!
是他的错,是他亲手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北齐盛世,只可惜事已至此,悔之,已是晚矣!
朱启明跪在青川身后,悔不当初,而青川却从始至终、从未转过头来,只静坐在窗前,看着在檐下避雨的乌燕,看着它停驻在扶栏不消一刻,又立即展翅一跃、飞入了漫漫雨帘中,不见丝毫犹豫,更无半点回头,离开得、好生决绝。
青川痛苦闭上眼,任大雨随风、扑得满面冰凉,也不见再睁开眼来,好似不睁开眼、就不用面对已发生的残酷事实;好似不睁开眼,物是、人依旧在一样。
“夫子,你走吧!”
当年姐姐去夏国、劝说宁致远归顺一事,是由夫子一力促成,若无此事,他当时也不会因为一幅《离鸢图》、误会了姐姐,在盛怒之下、拿刀伤了她,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再难回头。
他也知道,他与姐姐走到今日这地步,最主要的原因在他自己身上,他不推脱自己犯下的罪责,他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
可对夫子当年劝说姐姐去夏国一事,他终究是难做到不怨、不恨。今日见他,是对多年师徒情谊、做一个了结;而大度让他离开,则是他身为弟子,能为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而青川今日这番话,身为老师的朱启明,又何尝听不出来其中之意。
多年师徒情谊,今日一刀两断,他心里纵是有万般不舍,但也说不出一字挽回,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年帝后失和夫妻生仇,他这个老师在其中、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他实在无颜向陛下开口、乞求原谅,因为陛下最爱的人已经走了,然后陛下的心也跟着死了,他不会原谅自己这个老师,而他再多的悔恨、愧疚也都是无用。
人来了又走,门开了又关,看着从内殿出来的朱启明,陈福连忙走上前去、想询问一二,可话还没来及问出口,就见朱启明双眼空洞、径直越过自己,就这样呆呆的、一言不发自顾自走着,拖着一身被雨水打湿得沉甸甸的朝衣,一步一步缓缓向殿外走去,似行尸走肉,魂魄尽无。
不用猜陈福也知道,朱老太傅这是失败了,陛下仍一意孤行,要处斩太子殿下。
沿着光洁的大理石上、那一条蜿蜒“水路”望去,陈福看着在大雨中、失魂落魄走着的朱老太傅,步履蹒跚、背脊佝偻,一点也没有进去之前的理直气壮,他的执着、他的锐气,就像他彻底湮没在满天大雨中的身影,被打击得一点也不剩。
如今最后一个能救太子的人也走了,这世间再无人能救太子殿下,难道太子殿下真命当如此,明日难逃死劫?
陈福仰头望着高高的殿檐外、那不见歇的瓢泼大雨,幽幽长叹一声,尽是说不出的无奈和忧心。
他多希望皇后娘娘还在,若皇后娘娘还活着,这一切又怎会发生?都怪这可恨的老天爷瞎了眼呀!皇后娘娘您若是在天有灵,您就保佑太子殿下,让陛下饶了太子殿下吧!
陈福望着远处不见尽头的雨天,心里暗自祈祷着,然而一则突然送达的信件,又瞬间将他的祈求、打得支离破碎,他抬起头来、恶狠狠盯着这阴蒙沉沉的天,心里忿恨难当,这老天爷哪是瞎了眼,根本是眼睛都没长!!
即便对这一切再怎么怨恨不满,陈福还是很快收拾好情绪,然后拿着那张、被握得褶皱满生的信件进了内殿,去见了青川。
“陛下,慈恩寺方才传来消息,说……秋实死了。”
“呯!”
陈福话音一落,随即“呯”的一声重物坠地声、几乎同时响起,陈福看着跌落在殿宇一角、突然出现的花折梅,双眼发深,若有所思。
自皇后娘娘仙去后,以前服侍过她的长宁宫宫人、都被送去了慈恩寺,一是为皇后娘娘念经祈福,二也是因为接触过皇后娘娘,怕也有人染上天花,顺便隔离,秋实自然也在其中,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秋实竟然死了。
他方才接到信件时,也是难以置信,连看了几遍,再三确定、此信是常嬷嬷亲笔所写,他才慢慢接受秋实去世的消息。
皇后娘娘刚走不久,秋实也跟着突然去了,终究是一起共事、相识多年,他一时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只是这花统领……
记忆里,自己从不记得、他与秋实有多深的交集,为何在听见秋实去世的消息时、反应这么大,要知道这位花统领的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你要说他是不小心从殿梁上跌落下来,他自是万分不信。
而对身后发生之事,青川置若罔闻,丝毫不好奇,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一样,只回问着陈福,“怎么死的?”
陈福连忙回道:“据常嬷嬷信中所说,秋实是被烧死的,尸骨无存。不过常嬷嬷在信中还说,秋实死之前的当晚,有人看见她拉着苏琉璃进了屋,还依稀听见秋实在屋内大喊大叫,说是苏琉璃害死了皇后娘娘,要让她偿命,可不知为何、后来就突然着了火,秋实葬身火海,反倒是苏琉璃活了下来。”
一说起苏琉璃这个人,陈福手心都是痒痒的。
当年要不是这个人害得皇后娘娘小产,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无法挽回,还有那个已成形的小皇子,如果顺利生了下来,现在也能满地乱跑,像太子殿下小时候一样、追着他叫“翁翁”了。
让苏琉璃这个贱人平白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是便宜了她,如今连秋实也被她害死了,第一次,陈福有了想亲自动手杀人的心。
相比起陈福的杀心毕现,呆坐在窗边的青川、却没什么反应,就像是一滩死水、平静得生不起丝毫波澜,听后只淡淡回道:
“姐姐平日里最疼秋实这个丫头了,如今姐姐走了,秋实跟了去也好,给她做个伴,省得她一路无聊。”
他记得一月前刚回长安时,为逼姐姐现身、他下令将阿笙下狱,长宁宫众宫人、无一敢出来阻拦,就连品阶最高、资历最老的常嬷嬷,也静跪在一旁、选择沉默,唯有秋实这个傻丫头冲了出来,阻止侍卫将阿笙带走。
他记得当年他盛怒之下、挥刀砍向姐姐时,也是秋实不顾性命冲了出来、撞了自己一下,也就是这么一下,让他本应划过姐姐脖颈的刀、偏落至姐姐的左肩上,这才侥幸救了姐姐一命,也侥幸“救”了他一命,让他不至于悔恨终生。
“陛下,可要派人去慈恩寺查一下秋实的死因?”见青川寥寥几句、轻描淡写就放过了苏琉璃,陈福一时没忍住,开口问了出来。
青川摇了摇头,“不用,常嬷嬷心里有数,宫里派人去了、反倒画蛇添足。”
既然姐姐放心不下秋实这个丫头,要带着她一同离去,就让她带走吧,有这么一个一心护着她的人在她身边,他也放心些。
伴君多年,陈福越发捉摸不透、这位帝王的深沉心思。
与刚回到长安、知晓皇后娘娘已逝的消息时,陛下痛不欲生的样子相比,此时的陛下说起皇后娘娘,那叫一个平淡无痕、云淡风轻,话里、脸上根本瞧不出一丁点伤心的蛛丝马迹,而这前后不过才短短一个月不到,陛下这么快就从丧妻之痛走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感情这么深,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得出来,之前还因太子殿下护皇后娘娘不力,还要处斩太子殿下呢?怎么这么快就不伤心了?难道真是男子寡义,帝王无情?
陈福刚才的问话,将他此时所想的心思、暴露得淋漓尽致,青川心知肚明、却无心理会。
他看着近处墙上、被箍得四四方方的窗棂,然后透过这一方小小的窗户、望着窗外广阔无边的天地,看着远处那只弱小的乌燕、在雨中逆风飞翔,是那般的幸苦危险,却又是那般的快活自由,好似每一寸羽毛都散发着鲜活、生动的气息,而不是多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吩咐下去不用再找了,把人都撤回来吧!”
听着青川突然落下来的话,陈福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花折梅则猛然抬头,面带吃惊。
即便叶寒去世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但陛下却从未相信过、叶寒已经死了,所以从回到长安那一天起,就下了严令、寻找叶寒。
在这将近一个月里,铁浮屠无论是分散在各地的明人、还是深藏多年的暗线,全都活跃起来,日夜不休将长安城里外查了个底朝天,可仍没有找到叶寒的蛛丝马迹,除了已不存在这世间,他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理由。
陛下因此震怒,怎么也不肯信叶寒已经离世的现实,这才有三日前金殿御审这一出,为的就是拿阿笙逼叶寒现身,而现在离阿笙问斩还差一天,陛下却突然放下执念、收手作罢,这可不是这位铁血帝王的做事风格。
其实对陛下突然让他撤回人手一事,花折梅心里也有几分不愿。他仍想继续毫无结果、寻找下去,若真如陛下所说、叶寒没死,那秋实……是不是也没有死,而也是被叶寒施计、瞒天过海带走了?
想到已葬身火海的秋实,花折梅自欺欺人,心里如是想到。
雨中,那只细小的乌燕、仍在逆风飞翔,努力震动着轻盈的双翅,奋力向前方更广阔的无限天地飞去,虽慢,却不曾停下,青川就这样呆坐回窗前,安静看着雨中那只乌燕一点点远去,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见。
“走吧!”青川再一次闭上眼来,这一次除了痛苦,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都走吧!!”
既然姐姐不愿留在自己身边,他又何必强行将抓她回来,徒增两人孽缘,虽然……他真的舍不得她。
她想走就走吧!她想去寻找外面的广阔天地,就让她去,他在家、耐心等着便是,等她倦了、累了、玩够了,他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