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轻叹,未再多言。只听这两人的姓氏,大概率不是唐人,不过,我并不懂李弘担心的点。
见兄长未加责备,李贤接着对李显说:“我见这位新识所佩缨穗新奇,直言不同于大唐风物,此人当即解下相赠,我心中喜欢,便却之不恭喽。彼道是离家时姊妹所予,这兽齿出自漠北头狼,佩之可保主人平安,亦可慰思亲之情。我闻言本欲归还,彼却说与我有缘,请我放心留存。”
李显‘哦’了一声,神态忸怩,一看就知道他想要那条狼牙缨穗。李贤睨着弟弟,明明看透却就是不说透。
李弘问李贤:“诸突厥王裔在京都者,伽那身份最为尊贵,这位新识是何出身,能得伽那引荐?”
李贤稍作回忆:“伏念,归义王从兄之子、伽那堂叔,太宗讨高丽时,其父乃怀化郡王麾下,中流矢而亡,伏念乃遗腹子,突厥人惯以幼子守业,其长于定襄,此次新来长安,对我中原风物多有敬叹。”
“阿史那。。。伏念。。。” 李弘若有所思。
少顷,李贤正与李显、李多祚夸耀自己的猎物何其丰厚,李弘严肃告诫:“阿史那氏自古居处无常,以射猎为业,故而擅骑马,可助你精益马术,然毕竟。。。破亡之余,日后少要往来,岂不知万年宫之祸?!”
许是觉得兄长过于谨慎,李贤试图解释一二,却听宫人通传,道是酂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至。几人纷纷起身,高氏抱了我又拉着不知所措的娟娘,与众皇子一齐到殿门外迎候。
很快,一行人沿阶而上,满头银丝慈眉善目的老太在前,另一中年美妇落后半步,亦是珠翠华服,眉宇间虽肖武媚却多了几许柔弱。赵子嫣怔愣愣的望着那美妇,说不出的艳羡。
“阿婆!阿婆安否!”
李显快跑着迎上前去,老太喜滋滋的揽抱住李显:“安好!安好!哎唷,三郎愈发强健,阿婆如何不欢喜。”
赵子嫣掩嘴窃笑,她对李多祚道:“佛光王素爱荤腥,如若清瘦,却是怪哉怪哉呢。”
李显转头又问候那美妇,美妇微颔首,客套的温声回道:“周王安好。”
这老太便是高氏数次提及的武媚之母——酂国夫人杨氏,位在诸王公母妻之上,听闻年已八旬,可看这精神头,说七十都有点过了。而那位娇媚无俦的美妇,哈哈哈哈哈,正是害的武女皇憋了一口怨气的亲姐姐—— 韩国夫人武氏。单就外貌来说呢,此女比之武媚不差分毫甚至略胜一筹,难怪能得李治爱幸,造就另一段风流韵事。
注意到李显身后还有个跟屁虫,韩国夫人眼神微变,她稍俯身,笑问旭轮:“姨母极少与旭轮相见。”
眼生之故,旭轮别过脸,他怯声道:“姨母安否。”
韩国夫人轻抚旭轮的小脑瓜,皓腕似霜雪,柔声笑道:“乖娃娃。”
爱出风头又碎嘴的李贤此时却似换了一个人,他异常腼腆,低头唤道:“贤见过二位夫人,夫人安否。”
韩国夫人恢复了先前的客套,酂国夫人则拉过李贤的手,满面笑容:“二郎着奴子所送兽皮,阿婆不舍穿戴呢。”
李贤笑说:“阿婆若将其束之仓房,岂非误了孙儿一片孝心?”
上年纪的人都爱听漂亮话,尤其是自家儿孙:“哎唷,那我确确非用不可呢,这两日便教奴子将兽皮鞣炼。”
李弘执家礼欲拜,酂国夫人陡然拘束,老太太慌忙制止:“不敢,不敢,殿下多礼!”
见外婆确实不安,李弘于是顺势罢手,他笑问外婆:“孙儿久未请安,阿婆康健否?”
“岂敢劳殿下惦念,”,酂国夫人欣慰不已,她替李弘略整衣袖:“比来宫中事杂,皇后嘱我留待宅中,我对殿下诸王分外牵挂。殿下乃国之储贰,凡进膳安寝需不误时,望自保重。”
李弘道:“阿婆不必担忧,东宫署臣常有进言。”
李显抱着酂国夫人那只粗不细的腰身,不满哼道:“混人谏言阿耶废后,孙儿数夜难眠呢!”
赵子嫣大惊:“废后?!”
不愧是武媚的亲娘,酂国夫人立刻愤愤不平的扬声道:“分明是上官仪私通庶人在先,欲中伤皇后,徐图储位,幸赖我主英明,洞察贼子之谋,安定社稷。贱奴安敢在周王左右造谣生事?!需拔去蠢舌!”
李显有点懵,他当日与李多祚藏猫猫,一不小心就睡在了殿内,被迫听到上官仪的进言,当真以为老爹有意废后,却没想到其他人绝口不提,仿佛整个事件只是因李忠不甘失去储位引起的,李治顺利的解决了逆子逆臣,如此而已。
李弘温声道:“阿婆所言在理。七郎天性率直,合该选循规守职之人侍奉左右,唉,掖庭割配奴婢一向良莠不济,实属无奈。”
众人进殿,没聊片刻,李弘带头告辞,说什么等入阁守岁时再叙。赵子嫣跟着李弘走,李显自然也不肯多留在蓬莱殿。
送走他兄弟,酂国夫人这才得空来抱我。虽是初见,但我总觉她格外面善。如果我阿公阿婆没得病,二老健健康康的看着我长大成人,看着我工作挣钱,那该有多好啊。
“阿婆。”,我情不自禁的唤着酂国夫人,泪眼模糊:“阿婆。”
杨氏惊喜不已:“哎唷,尔等可也听清?二娘正唤我呢!”
高氏替我擦泪,笑着恭维:“公主盼见夫人呢!近日公主尤爱学舌,皇后甚慰。”
酂国夫人吩咐家奴打开带来的那些油匣,无不是珍玩玉器,有人奉上一双金光灿烂的造像,高约四五寸,雕工精细,惟妙惟肖。
酂国夫人递给旭轮一个小狗,又把一个小老鼠交给张娟娘代管。旭轮张嘴就咬那金狗,不高兴的说不甜。惹得酂国夫人开怀大笑,忙吩咐奴婢取来蜂蜜涂抹金狗,好教旭轮心满意足。
片刻,内府局送来蓬莱殿所需的一应物品,自宫门至殿门摆开了大大小小的箱匣。酂国夫人请高氏和娟娘去查看都是什么,高氏见旭轮伏在酂国夫人膝头睡得正香,我也昏昏欲睡哈欠连连,便拉着娟娘走了。
韩国夫人忽幽怨道:“旭轮。。。凭何获。。。”
“阿顺!”,杨氏面色惨然,她觑着旁人,不悦的低斥女儿:“旭轮最幼,至尊素来偏爱,你安敢不许!”
韩国夫人没有强辩,母女俩都很不自在,酂国夫人无意识的抚摸旭轮的小脑瓜。我好不纳闷,不知韩国夫人为什么会讨厌一个小毛头,之前见她对旭轮的态度,还以为她很喜欢旭轮呢。
“阿娘心亦偏,”,武顺夫人骤然泪下,委屈至极:“二娘自小。。。以至今日,阿娘仍只苛待女儿。”
酂国夫人面露疲态,说话也不如先前中气十足:“好啊,你怨我苛待?三女同出一腹,我为何只苛待你一人?原不过是二娘入宫那年,我以私囊余钱购置上等衣料为二娘裁剪新衣,你便不依不饶至今。阿顺,你亦养育子女,如何不懂为母之心?唉,二娘乃是奉诏侍君,母女一朝话别,不知何年何夕再见,数套衣裙权作念想罢了。”
武顺揩泪哽咽:“阿娘本已应承女儿,私囊银钱添入妆奁,只怪阿娘心思改变,二娘得新衣入宫,儿嫁去贺兰家十余载,只因妆奁薄贱,诸娰常借机嘲讽。”
“阿娘亦是无奈,”,杨氏递了帕子给女儿,老太太叹息深沉:“自你阿耶病故,元庆元爽欺我膝下无子,不执子礼,宅中用度支取更不许我做主,为你清点妆奁之时,我自觉并不薄贱,遂。。。唉,即便阿娘有所亏欠,可。。。安石丧后,为免你受苦,是我劝二娘将你母子接至长安,这十载春秋,二娘所予尊荣资财数不胜数,你为何不肯原谅阿娘?为何怨念至今?”
武顺迫视老娘:“怨!儿勤谨侍君,可阿娘却不许。。。”
“住口!”,杨氏也毫不示弱的瞪视女儿:“若不听良言,我由得你不服凉药!哼,不知回报便也罢了,处处妄图压制二娘,万勿牢记,世人所行一善一恶,佛祖无所不晓!”
“我只是不甘心!”,武顺掩面而泣:“我姊妹乃是一母同胞,比之二娘,儿无所短,凭何二娘一跃枝头,母仪天下,更得至尊爱重,儿却丧夫守寡,受尽夫家冷眼,再者,至尊亲口道我柔顺得体,更许以妃位,必是二娘不许,为何二娘这般磋磨我!!”
我偷眼观察韩国夫人哭的是梨花带雨,心说这不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嘛。只不过,武媚可是天下最聪明也是最善妒的农夫,绝不可能任你露出毒牙而不反击自卫。
杨老太太为旭轮掖实了被角,她轻挥手,口吻无奈:“至尊一时兴起夸赞一二,你却似获赐明旨。二娘不许?当初至尊欲废蟒氏,辅臣不应,文武劝阻,圣意犹不移分毫,何况今日赐一妃位?李家社稷,岂由二娘道不许?分明是至尊从未看重你,唉,与蠢物同处,纵生三张巧嘴也说不清道不明啊,阿顺,速速回府,莫教我今宵难消火。”
韩国夫人被老娘怼的是羞恼无比,她抹净眼泪,二话不说抬脚便走。剩下杨老太一个人满脸无奈,忧心忡忡。
我摸摸她历经沧桑的手,真诚劝慰:“阿婆安安。”
酂国夫人望我苦笑,一下又一下的轻缓拍我:“阿婆安,阿婆安,睡吧,唉,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