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学士急的直冒汗,他冥思苦想,忽的弯腰俯身,一张写满尴尬的笑脸勉强与我平视:“如若乐某求国公不罚公主,公主便容国公脱身,如何?”
我抬眼打量这面相老实面孔净白的年轻小官,笑问:“直学士此言当真?非是欺我年幼?”
乐学士颔首,神色略放松,他口吻诚恳:“当真当真!乐某怎敢诓骗公主。”
下一秒,我松了手,终得自由的贺兰敏之急匆匆的后退三步,仿佛我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他在人前素来潇洒无羁,今天算是彻底被我毁了形象,胸中羞恼自不必说,但面对一个连连讨饶作揖的小萝莉,却又下不了手。
贺兰敏之望着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平复情绪,忽转过头,他笑视害自己当众出丑的我:“乐学士道是不罚,然而不罚公主便是对旁人不公。今岁春雨如此喜人,便请公主吟诗一首,字押。。。春或雨,否则。。。呵呵呵,手儿打不得,臀儿便要吃苦喽!”
“言之有理!国公言之有理!”,乐学士了解贺兰敏之的难堪,他随声附和,还刻意的扬声,想是为了让其他学生都听清,来个杀鸡儆猴:“责罚不公亦非师道,横竖臀股肉厚,责打一顿并不伤身,反而能使公主省得日后读书需专心用功,窃以为,国公处事不偏私,帝后当赏赐一番。”
背诗谁不会呀,脑袋里现成的就有一句‘润物细无声’,无雨无春却极具画面感,可惜后世的读书人都知道诗仙头号迷弟——杜子美老先生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我可不能提前几十年泄露佳句,害杜工部惹上一桩抄袭谜案呀。
不远处,乐学士正与贺兰敏之低声交谈,意外与贺兰敏之四目相触,见我苦恼作愁,他一时没能忍住笑意,赶紧轻咳作掩。
嗒
不知谁投来一个救苦救难的小纸团,我手慢没能及时接住,眼睁睁看着它滚到了书案下,我钻到桌下去捡,却听贺兰敏之冷声发话,命令薛绍和我去跪门槛。
“表兄膝腿疼么?” 隔了片刻,我悄声的关心薛绍。这门槛包了一层金铜,石头也不过这种硬度吧。
薛绍不敢乱动,他的腰板始终挺的笔直,他正视前方,颇歉意道:“是我扔偏了,连累表妹受罚。”
“分明是我。。。唉,”,我好不羞愧:“周国公命你我罚跪半个时辰,表兄近日便不能跑马了。”
薛绍稍侧目看向我,疑道:“表妹今日。。。拿了花线么?”
我转苦为乐,冲他眨眨眼:“有呀有呀。嘿嘿嘿,月晚读书自是不及表兄,可这指尖小技,月晚可为人师。”
赶上倒春寒,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李治不幸被病毒击中,体乏无力还不时的咳嗽。是坏事却也是好事,李治居寝静养,暂不能光临含水殿,武媚心里舒坦,大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嘛。
皇帝用药,惯是尚药奉御先尝,次殿中监尝,次皇太子尝,三人吃过都没问题,最后才敢进献皇帝。而且李弘是大孝子,就算没有国法规定,就算耶娘怜他辛苦免了他的责任,也会主动为老爹试药,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李贤哥仨天天的杵在还周殿,我不可能眼瞅着马屁在前愣是不拍。不需旁人教导,我也学着李弘为李治端药送水,鞍前马后,逮住机会就大表忠心。万幸帝后只我一个女儿,争宠撒娇并不会遭人嫉恨,反倒显得我可可爱爱,人见人夸。
这天,我到的有点早,李治还没起床,众人于偏殿内安坐等候。我见李弘与李贤的一个随员相谈甚欢,观其年龄许是十七八岁,外貌无异也无所长,硬要说这人哪里特别的话,无非是体型偏瘦,较李弘还要轻瘦一二分呢,同样的圆领襕袍穿在这气质清惠的少年身上,倒有点吴带当风仙人起驾的风范。
我好奇的问李显:“阿兄可知绿衣郎官是何人?”
或许是择床暂未适应宫外的新居,李显异常疲累,他正托腮发呆,闻言便扫了一眼李弘的坐处:“哦,是王子安,沛府修撰。”
我更觉奇怪:“小小修撰。。。竟得储君高看?”
“晚晚成日被拘内宫,岂知王子安大名,”,李显轻拍脑门,怪自己没细说:“莫说长兄高看此君,当初阿耶览其文赋,亦引为奇才。绛州王勃王子安,六岁解属文,九岁读汉书,十岁饱览六经,十六岁对策及第,进《乾元殿颂》,辞采华美,字字珠玑,因其年少,阿耶暂授从七品「朝散郎」荣衔,留待后用。二哥请为修撰,爱惜其才,优待非常啊。”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人称此句乃千古绝唱,也有人赞写景之传情传神无能出此句者,却很少有人能感同身受那只孤鹜对重归帝都、诣阙朝圣的深深向往。他站在滕王阁上凭栏远眺,挥笔写‘望长安于日下’,不仅仅是为形容豪阁之高耸,而是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一直放在心头的帝都长安,他在想,待看望过父亲,我将经此地再返长安,用我的锦绣文笔,叩开那九重宫门。
我直愣愣的凝望王勃,不舍移目甚至不舍眨眼,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因为,‘堕水而卒,年二十八’,悲痛,短暂,便是这位名噪初唐的天才文人的最后结局。
“月晚?”
忽被旭轮拉住,我才知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起身离席,许是我忍不住想去问候王勃,哪怕只是送上几字赞美,即便对方并不会在乎一个年幼孩子的童言童语。
直到宫人来请我们,我不得不跟随四位哥哥去向李治请安,蓦然回首,王勃孑然长立,旁人的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也许天才只是坠落凡尘,却难与这俗世相融相合,渡劫之后依旧干净从容的飞升天际了。
王勃的视线追随着李贤的背影,忽见我连连挥手,那卓然不群的清惠少年无不疑惑的凝视我,他或许知道我是谁,却不知这一挥手的沉重涵义,而我半个字也不得说不口。
绮绚盖朝霞,转瞬若星驰。平庸如我只配仰望朝霞一面,而他斐然不朽的文赋辞藻却如长明之星,照耀中华文坛千年。
再会了,王勃,有缘再会吧。
翌日,问安侍疾,上课读书,一切如旧,待午间回到蓬莱殿,察觉气氛与往日大异。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如常的安守本职,却偶尔不自觉的望一眼后苑方向,不知是因了什么。但凡我心中起了一丝怀疑,不问出个子丑寅卯就决不肯罢休,午休也睡不着,便躺在床上,看张娟娘与高氏傍窗做绣活顺带聊天。
李治封禅泰山之后曾宣布大赦,但‘长流人’不在其内,高氏的老公爹闻讯忧愤病亡,消息传来时满朝庆贺,皆因畏惧李猫死灰复燃重获圣心,唯独高氏难过不已,因为李义府的妻儿也不在赦免之列。高氏重提旧事,娟娘好言安慰,说如果唐军这次能灭了高丽,皇帝一高兴,再次大赦施恩,高氏的婆母丈夫等亲人就能回来了。
渐渐的,二人聊到了这蓬莱殿,我于是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情可大可小。简单来说呢,李贤的一个侍婢怀孕了,怀的是武媚的亲孙子,可武媚没因要当奶奶而高兴,关键在于这侍婢的身份有点特殊。
刑部明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这侍婢的父母都是杨老太太的家奴,父亲是曹国粟特人,母亲是唐人,混血宝宝混的挺好看。龙朔元年李贤出阁,李治令臣工过府道贺,各路亲戚不能空着手登门呀,杨老太觉得曹氏的模样性情都足以伺候皇子,便把她当做一件贺礼送去了。曹氏比李贤年长六七岁,心思细腻,办事也利落,大事自有宫中委派的内职管束,贴身小事儿则由曹氏看顾,武媚也早闻这个最得李贤信任的‘曹阿姐’。
就在旭轮和我上课的时候,曹氏被押进了蓬莱殿后苑的废用犬舍,武媚罕见的大动肝火,连啐两次‘贱胡’,认定是曹氏勾引她宝贝儿子在先,大骂胡女不配给皇家延续血脉。曹氏惧怕之余也曾辩白,说自己并非顽石草木,倾慕李贤久已,而李贤对自己也是真心。武媚不信不听,听了就不会是眼前的结果呀。
我闭目沉思,我应该在杨府见过这个曹氏,就是韩国夫人中毒那次,李贤向外婆拜寿时,杨老太拉着一个颇有姿色的丰腴侍婢问东问西,唤其为‘惜娘’。唉,且不提家奴于古人就如鸡鸭牛马一般的低微,或奴役或转卖都是稀松平常,便依人之常情来论,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与服侍数年的漂亮大姐姐朝夕相处。。。如果没闹出‘人命’,我反倒严重怀疑李贤的某个功能是否完好,恳请御医立刻收治。只是生娃娃而已,又不是李贤闹着要娶一个奴籍胡女,武媚哪来这么大火气啊。
“皇后当真不放曹氏?”
“这。。。皇后定然不放,倘或沛王发觉曹氏久不归第且怀有身孕,恐会入宫索人。”
“为一胡奴触怒皇后?沛王不至这般狂悖。”
“是啊,太子诸王向来孝顺。”
我不禁皱眉,为当孝子就不要老婆和娃?这不是孝子,这是妈宝男啊!!!李贤不会这么冷血无情吧?不,他一定不是提裤子不认账的渣男,他并不知道曹氏遭了难,他就是想救人也没门路啊。唉,春寒还没倒完呢,真把那曹氏扔在狗棚里不管不问,没两天就得一尸两命啊。
计划先给曹氏送点衣物饮食,可我下一秒就否了自己的主意,这蓬莱殿到处都是宫人,哪个不仰武媚鼻息,估计我还没和曹氏说上话就会被人抱走,说不定还会连累曹氏遭到更严重的虐待。
横竖睡不着,我爬起来就要往外走,张娟娘一惊,喊住我:“月晚往何处?不曾吃饱么?”
娟娘为我穿衣,随手戳了戳我的三层肚腩,我道:“思念阿耶。”
“好,我送月晚往还周殿面圣,哎哟,旭轮尚未转醒呢。”
“那便不等四哥。”
至还周殿,我径直走向偏殿,李弘如常在殿内办公,方便随时听候李治的吩咐。宫人哄着我不许进殿,李弘听见动静,示意放行即可。我小跑入内,张娟娘等只得候在殿外。
李弘手持书卷端坐,下首左侧,中书侍郎戴至德静坐,下首右侧,尚书右丞李敬玄肃立。李敬玄是李治的东宫旧臣,戴至德乃唐初名相戴胄之侄,戴胄与妻菀氏仅有一女(嫁与道王李元庆),遂过继侄子为嗣袭爵。
外臣在场,我不敢失了礼数,先是恭敬的向李弘行礼,随即问候二臣:“阿奴问戴相公万福,问李右丞万福。”
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臣自是夸我乖巧知礼,李弘欣慰一笑,招手教我近前:“圣人于寑歇息,阿妹来时不巧。”
我拿起他手旁的笔笑道:“前数日,阿宝讥月晚字丑,求阿兄评断。”
“呵,阿妹与阿宝成日斗嘴,若然安乐共处反倒稀奇呢,”,李弘暂放公务,他神情松快,还主动为我研墨:“旭轮钟情今草,阿妹有何偏爱?汉隶?”
很快,李弘笑不出来了,他颦眉凝视我写下的四个字。
曹孕母禁
“如何?好是不好?”
我也不再笑,把笔还给了李弘。如果这座大明宫内的上人们仅一人心怀真善真爱,我确信就是李弘。他还未成为天子,却一直以仁德之心为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付出,为千千万万的子民谋福祉,不敢辜负天下百姓对储君的寄望。
李弘执笔,将那四字涂成一团黑,他无不担忧的看着我:“不专学业,妄图投机取巧,阿妹这字。。。实难入目,唉。”
恶人自有手段,善人也懂谋略,但前者是为害人,是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后者只为助人,是为成全他人的圆满幸福。
李弘唤过心腹近侍絮语一番,那近侍遂依令外出办差。再次拿起先前的书卷,李弘的眼睛盯着字,耳朵却关注主殿的动静,祈盼李治能早点睡醒。
李弘的计策我听的是一清二楚,教李贤知晓曹氏有孕且已被武媚关押,但不许李贤问武媚索人,而是入宫直接向李治报喜,这之后的鸡零狗碎嘛,就全由两公婆去论是非黑白了。
“谁人劝说阿妹来此?” 冷不丁,李弘异常严肃的问我,还不许我把玩镇纸。
我心中通明,李弘怀疑有人撺掇年幼的我散布此事,假如李贤冲冠一怒为红颜,上演一出大闹蓬莱殿,正可挑拨她母子关系。
我坦然一笑,直面李弘的审视目光:“月晚不忍见二哥伤心,可月晚不敢劝阿娘,只得向阿兄求救。”
李弘仍难展眉:“怎知六郎失了阿曹便会伤心?”
我道:“先前为阿婆拜寿,月晚见二哥与曹阿姐谈笑,曹阿姐神色甚为欢喜,好如诸兄对待月晚,所言所行是为月晚开怀如意,不忍见月晚委屈,今日阿娘幽曹阿姐于后苑,月晚思量,倘或月晚与诸兄从此不得相见,何止伤心,怕是会哭死呢,因而。。。纵是忤逆不孝,月晚只盼曹阿姐及早获救。”
如此回答倒也符合不通男女之情的幼儿思维,李弘遂不再疑心我被歹人利用。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这救人之举算不算利用了李弘的善心。
少顷,李弘对戴李二人道:“去岁征辽大军开拔,圣人颁敕,逃亡者施以斩刑,家口没官,今所司报逃者甚广,依敕逮捕亲眷,诸州囚室满员,弘自思不妥。”
戴至德道:“敢问殿下是何见解,或令诸州增建囚室?”
李弘犹自苦笑,随即正色道:“所谓逃兵,弘窃以为非是实情。兵丁遇病,未及赴营点卯,心生惧意,遂即逃亡;或入山樵采,为贼掠去;或乘舟渡海,没入江流无踪;或深入敌阵,以身殉国,而同队竟不知其死。。。种种情状,校官无暇勘察落实,统而定为逃兵,兵丁何其无辜,家口更是大冤。弘年十八,若非生为帝子,此时应于辽东前线效力,推己及人,实不愿见无辜百姓被拘囚室。”
戴至德颔首赞许:“殿下所言极是。某窃以为,仁厚之谏,圣人当准许。”
戴李二人告辞各回衙门,正与李贤来了个脸对脸,三人互相见礼,李贤目送二臣行至阶下,立刻慌慌张张的朝李弘走来。
“阿娘岂能如此待我!!”
李贤眼眸含怨,这不忿更多是觉得不公,自己只是宠幸了一个家奴,武媚偏要大动干戈。我心中略喜,曹氏没白吃苦,李贤还算个爷们儿,至少有心为她去争取。
李弘轻摇头,示意弟弟入座稳神:“我早有劝言,帝后岂不盼见子孙绵延?却不能是胡姬!圣人尚处安寝,稍后再议。”
李贤才看见坐在李弘身旁胡乱涂鸦的我,他愣了愣,忽诧异道:“难道。。。是阿妹救了曹阿姐?”
李弘便把我之前的回答向李贤细说一遍,李贤双目放光,凑过来亲我脑门,他倒不嫌自己的口水:“不愧是我阿妹,日后需为阿兄留意。。。”
“住口!”,李弘鲜见的动怒,他下意识想捂我的耳朵:“此事万万做不得笑谈!”
“弟知错,”,李贤臊眉耷眼,他单膝跪地,双手叉礼,十分诚恳的认错:“此次全赖阿兄相助,弟代曹阿姐拜谢阿兄救命之恩。”
李弘沉叹,身子松懒的斜倚凭几,他语重心长的叮嘱弟弟:“阿曹当无性命之虞。六郎既荣升人父,此后言行需顾及子女啊。”
大半个时辰后,曹惜娘由李治派去的宫人亲自护着回了沛王府,武媚则被请入还周殿。李治倒没发脾气,只说李忠李孝皆无后,好容易李贤报了喜讯,偏人被武媚给关了,他想了解武媚为何容不得曹氏。
武媚也是够硬气,她有话直言:“圣人纳美藏娇,妾不敢置喙,二郎是妾腹中肉,妾无权干涉么?是打是骂,无不出于爱子之心。”
武媚话落,李治的病容添了几许精神,他似乎是在忍笑:“哦,原是皇后清闲无事,借一胡姬消遣磨时?既如此,五郎暂借东殿,西殿便让与皇后,供我差遣,可乎?”
武媚静默不语,我正想打圆场,她竟掩面哽咽:“为何偏生是我受气!我尚未安排宫人开蒙侍闱,偏耐不住浪心,与下贱胡姬厮混数月,当年苦熬一夜诞下二郎,不想竟是磨人孽障!”
数月?好巧哦,某位小美人入宫也是数月呢。武媚骂的是不孝不顺的李贤,打的是偷腥儿还专吃窝边草的李治的脸,可李治如何忍心怪罪,眼见志比男子的老婆大人哭的这般楚楚可怜,便要搀她安慰。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武媚一偏身子:“妾不敢当!”
武媚含泪正视李治,李治的殷勤打了水漂,一双小手递在半路不知该进还是退,真的是太尴尬了。我想笑又不敢笑,我怀疑其他宫人也都憋不住了。
拉了我的手,武媚行礼告辞,李治反倒像喝了蚁仂神似的来劲儿了,他俩眼一瞪,中气十足:“卿欲返蓬莱殿!不宿西偏便与我同宿内殿!”
这夜,月色极美,蓬莱殿很是安静,至于还周殿。。。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老树开花,枯木逢春,久旱逢雨,动静应该只大不小吧。
躺在床上,我把玩赵子嫣于除夕夜送给李弘的香囊,搁在鼻头轻嗅,香氛已经消散大半。想到她和李弘,想到李贤和曹惜娘,心话这皇权至上的禁宫仍有几分真情在啊,不过,兴许都只是年少冲动吧。
灯下,李旭轮尚在苦读,他眼含热泪,硬撑着不肯哭出来。高氏陪坐一旁,端了温热乳浆,只等他停歇的空档喂他喝下。高氏心疼旭轮背书辛苦,却又不能任他废怠学业,这是自己悉心奶育长大的孩子,怎会不盼他成才成器。
下了床,我凑近高氏耳语问她:“高娘娘,待与曹阿姐相见,我应称其阿嫂,可是?”
“啧,月晚岂能称胡姬为嫂!”,高氏不以为然,她搂我在怀里,轻柔的为我梳理头发,想哄我快些入睡:“沛王妃才是阿嫂呀。”
我道:“愿曹阿姐生女,我二人年岁相仿,必视作阿妹,好生照抚。”
高氏扑哧一乐:“子侄晚辈如何充作阿妹?皇后曾言,倘若阿张之女品性和顺,便允其服侍月晚,好似唤作宁心。”
“是宁心是宁心,我盼见宁心,虽从未谋面,思来大觉亲切。”
“是呀,一母奶育,怎会生分呢。”
旭轮擦了擦泪,扭头见我还没休息,便让我先去睡,我劝着他喝了乳浆,笑说:“当真不忍我陪同熬夜,哥哥需专心背书呀。”
翌日问安,入还周殿前行十数丈,见帝后的心腹正在雨中欣赏新绽的丽春山茶,火云一般的灿烂。冯士良六十挂零,冯凤翼三十出头,他二人同撑一把伞,这样看着,关系好的似爷俩儿。
忽有洁白花瓣随风雨恰落在冯凤翼肩头,冯士良为他拂去,二人一齐抬头,看向一树开的密密匝匝的白玉兰。东偏殿的飞檐之下,李弘负手而立,他眼含笑意凝望淅沥春雨中傲然枝头的玉兰,似云似雪,最干净,最纯粹。
旁人的童年十分漫长,直到娶妻生子才算成人,而李弘不曾拥有童年,依稀记事的年龄便独居东宫,学习如何才能成为泽被苍生的明主。他是父亲最看重却在某种意义上最为堤防的儿子,他是令母亲最骄傲却出于彼此身份的顾虑而最不可亲近的儿子,但在这个斜风飞雨的仲春清晨,当他于梦中醒来时,他距自己的父母是如此之近,就在同一处院落。
“阿兄,阿兄。” 我挥手奔向李弘,他是一个关爱手足的满分兄长,但愿我的问候能令他对这个清晨的记忆更加美好。
“阿妹。”
李弘俯身为我擦去脸上的雨滴,随即抱着我飞转了两圈。二冯方知李弘已起床,快步赶来行礼问安。
“免礼。” 李弘抱着我笑视二人。
冯士良向李弘道辛苦,委婉的暗示帝后极可能迟起,李弘若遇棘手之事暂无法请示李治。李弘颔首,这时,旭轮也跟来了还周殿,他偎着李弘委屈的诉说自己没背熟文赋,定是要挨打了。李弘温声细语的安慰幼弟,说只要尽力而为,便没有辜负自己,今日忍受的种种痛楚,来日总有回报。
“阿兄,”,旭轮突然指着那茂密的玉兰树冠问李弘:“树不移根,则每岁新发之花即是旧岁凋零之花?”
李弘再度凝望玉兰,他无奈的轻声道:“并非如此。时日一去不复返,雪衣仙子沐新风,饮新露,着新妆,玉面似旧日曾见,却非。。。故人归。”
许久许久后的某一天,当还周殿已换了数任主人,当李弘已作古数十年,当我满心只剩筹谋算计甚至与爱人独处也难展露天真坦然时,我站在那曾被李弘注目的玉兰树下,恍惚忆起了这一天,蓦然回望他曾伫立的位置,风华正茂的少年抱着只知吃喝玩乐的妹妹,牵着因惧怕学士责罚而抹泪的弟弟,‘一瞬百年’这四字涌上心头。玉兰绽放凋落,死而新生,人却只有一生,你不曾在乎这一刻的美好无忧,余生却再无机会能够弥补。只可惜,晓谙晚矣,我已走到了我的末路。
仲春携风隐南山,杏花昨日起妆浓。又是一宵好梦,我打着哈欠伸懒腰,转脸看去,睡前在灯下苦学的李旭轮此刻正伴着明媚春光读书,一人高的绮窗下,盛放的牡丹顾影自怜,倘若花草可以化人,必要啐这白嫩腼腆的读书郎一句‘枉费奴家一春娇娆’。
“旭轮,旭轮。”
我故意扰乱旭轮学习,又夺了书卷,拉着他胳膊晃来晃去。旭轮不忍指责,他撇嘴看着我,猜我今天又要耍什么新花招。
缘起感激,未料在遭人暗害即将赴死的最后一刻获得与梦中人相见的机会,却无奈这一世竟与他兄妹相称,便不得不压抑心中那份悸动的情愫,自诩是田螺姑娘,在他君临天下之前,我需保他万无一失,算是报他绝境关怀之恩。只是,不知这一世终了之时,能否有幸探得二人前缘,解开千年之疑。
“日日读书,可觉烦闷?”,我将书卷反扣桌面:“不若往太液池泛舟?”
他没坚持夺回书卷,伏在桌上直叹气:“每不读书便往北苑,何来趣味。”
日复一日三点一线的生活异常苦逼我感同身受,可我总不能拉着他去闯宫门吧。不消张娟娘高氏等人阻拦,那些青健禁军单手就能把我们扛回蓬莱殿。
才叹完气,旭轮又大生闷气,他两腮圆鼓鼓的,我觉得好玩,便戳他小脸,把一双小笼包戳扁。
“还气么?” 我笑问他。
武媚给的安慰剂尚未失效,旭轮这大半月没再与我掰扯就藩云中一事,偶尔在弘文馆有人开玩笑称他是单于大都护,是漠北的大可汗,他也不恼不气,应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也接受了我无法同行的遗憾。
他也笑,抬手揉抚我尚未梳理的鸡窝头:“消去一半啦。月晚既有心泛舟,我便。。。同去。唉,今日乃是重三。”
“是啊,三月初三日,举国得假消闲,”,我也伏在桌上,二人脸对着脸,眸中映着彼此倒影:“禧儿道万年县于宣阳并环周各坊设戏场,兴许一二时辰后便开场,好生羡慕禧儿。”
迈不出宫门,我能结交的人也只有那群同学,这禧儿本名杨元禧,与薛绍是同龄人。他爹杨弘武目居中书侍郎,杨弘武少时起家就是为高祖李渊壮脸面的千牛备身,官阶正六品下,等同户口两万以上的中州司马,而一京两都各县的县令大老爷也不过正六品上,甚至有些人苦熬半辈子也不见得能混一个七品阶,这真是投胎决定人生起点啊。但到了贞观年间,他大哥杨弘礼很得李世民器重,打高丽平西域没少立军功,因为什么回避制度,杨弘武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
直到李治登基,因杨弘礼过世,杨弘武的官运才一帆风顺,先在吏部管着文官饭碗,官声清简,李弘被册为太子,又进了东宫右春坊担任中舍人,后来下基层考察任荆州都督府司马,李治两口子封禅泰山,杨弘武直接被调回长安荣升兵部侍郎,还兼着吏部考课五品以上的职权,文武在手,去年又拜相登阁,相当拉风。不过,别人和杨元禧打口仗时,我凑巧听说杨弘武拜相全赖酂国夫人的举荐,还听说杨弘武的媳妇儿韦氏是个说一不二的母老虎,雌威大到李治都有所耳闻,至于可信度呢,前一个我认为是零,后一个就没办法查证了,但男人怕老婆也不全是坏事儿嘛。
“哈哈哈哈哈!”
人未至声先达,一旁扫尘擦地的宫人们笑说定是周王回来了。
李显假意嫌弃的斜睨我,说自己先前来过,我当时还在沉睡,口水流了小半张脸,调侃我梦中也忘不了吃喝。旭轮捧腹大笑,必然是被李显拉着一起欣赏过我的尊荣。
我才起床,穿的还是薄绸半臂和短袴,俩胳膊俩腿都露在外,比长势良好的大白萝卜还要粗壮一点。我暗说不好,确实该减肥了,再这样养膘似的胡吃海塞,只怕两条腿就要摩擦打架了。
有宫人无意凑话:“大王有所不知,公主昨日进食稍欠,发梦吃喝也是自然。”
李显听了更是笑不可抑,张娟娘抱着一堆东西进内,正见我拿李显当沙包般踢打。娟娘责备宫人不给我更衣,还大开门窗任我被晨风直吹。旭轮急忙解释,说是我起床之后一直作怪捣蛋,怨不得宫人懈怠本职。
“你哟,”,娟娘无奈摇头,把浑似一头小白猪的我抱坐在膝头穿上衣服,宫人递来琼玉梳,她轻缓的为我梳理长而细软的头发:“每入学堂便发昏发梦,亦不许旭轮专心课业,哪日我狠心绝情,打你一通。”
二圣的儿子不易做,又何况,仁爱难及李弘,聪敏逊于李贤,珠玉在前,无论如何发奋读书也难获二圣青睐,倒不如学习本姑娘,识字足矣,反正父母都疼小儿子,憨憨傻傻的也挺好。如果表现的过于出色,二圣随口夸奖几句,太子哥哥不说啥,但太子的幕僚肯定会琢磨一番。
我道:“四哥何必费神读书?读书是为出仕做官,做官则有俸钱禄米可得,四哥是天子儿,岂患无以果腹之忧?”
“果然不曾用心听学士授课,”,张娟娘佯装生气,她轻拍我屁股,正色教育我:“先贤著书是为导人向善向正,我辈读书是为明辨是非曲直,不违人伦,否则与禽兽何异?做官不为俸禄,便是远在岭南漠北,居微末之阶,亦需宣扬我主之仁德,解百姓之疾苦,方不负圣人授官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