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岁月诚然无趣,但时间的指针从未凝滞不前,熬过了三伏、仲秋,入夜起风时已然能感受到几许秋意,秋老虎余下一点小尾巴,每天的正午前后还能继续享受夏日之乐。
在九洲池扑腾了大半个夏天,我活脱脱的被晒成了黑炭头,本身就没陈宁心生的好看,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一个是白白嫩嫩的小精灵,一个是乌漆嘛黑的烧火妞,高下立判,宁心的外貌更符合外界对帝女的臆想。
体黑嘛,穿上衣服就能遮住了,脸黑却是遮不住的,人人都拿我黝黑的脸蛋取乐,包括旭轮也调侃我如果爬上梢头便是一只不会飞的小乌鸦,最亲还得是亲妈,只有武媚始终如一的夸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好看的女娃娃。
这天,宁心因风凉没敢下水,遗憾的说只能明年继续跟我学游泳,但我估计她明年也是三天晒网两天打渔根本不可能学会。一个人玩没什么意思,我游了几圈便返回画舫,宫人们为我更衣梳发。宁心面色紧张,说先前仿佛看到有人偷窥我们,就隐身于东岸那一片白芍花丛中。
我不以为意:“此为内苑,真若阿谁偷窥,许是宫人心奇。”
“唔。。。在理。”
“自然在理!我较阿妹年长一岁呀!”
“多谢阿姐!!”,宁心忽然泪涌,她紧抱着我不住的哽咽:“若非阿姐相助,我便会被。。。”
说来真是后怕,各司会于每年十月将(年龄)黄口以上的宫奴统一‘炙面’,以表明其身份,宁心便在今年的名单上,张娟娘当然不忍见女儿惨遭毁面,娟娘向高氏哭诉心事,恰被我听到,遂向武媚讨了一道特赦令。其实宁心去冬便曾注意掖庭内一些同龄人的额心多了一抹难看且可怖的烙印,宁心却不知这份屈辱也会落到自己身上,直到我替宁心求了恩典,张娟娘携女儿向我千恩万谢,宁心才知其中缘故,也隐隐明白了自己与我之间的身份悬殊。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假意责备,轻拍宁心的后背安抚她:“我不许任何人伤害阿妹!!”
少顷,另有一艘画舫接近,渐渐的,两处的船舷贴近,李贤与李显并肩而立,李显眉眼弯弯,冲我们挥手招呼。他兄弟一个英俊倜傥文武全才一个俊美神朗爽直可亲,从小到大都很养眼。
“方才入水嬉闹?!” 李贤嗔怒,一脸嫌弃的打量披头散发的我。
对武媚准许我在九洲池游泳一事,李贤至今难以理解,尤其我曾让人清理沿岸的各色植物方便我游泳,他指责我毁伤花草太过任性。
“是呀是呀,阿兄不许么!” 我扮个鬼脸,对李贤的诘责毫不在乎:“闻听张孺人有喜,阿兄不留宅中陪伴爱妾,却有闲暇管束月晚呢。”
我每顶嘴,李贤便要跳脚上火,说我这是不敬兄长,这次也不例外,李贤火急火燎的吩咐宫人去架木板,他要转来我们的画舫好好的教训我一顿。
李显忍俊不禁,他及时拉住了李贤:“童儿一句戏言,阿兄不值动怒,便请饶恕晚晚吧。”
“童儿?三五载后当许人家,岂是童儿?!”,李贤拨开李显的手,他不满的呵斥李显:“阿妹恣意妄为,全拜尔等纵之溺之!”
“阿兄是指弟与旭轮纵容晚晚?”,察觉李贤较真儿,李显只觉意外:“哎哟,入水消夏而已,怎是恣意妄为?这宫苑四墙高铸,由得晚晚顽闹,断不会惹下祸端,阿兄勿忧,何况,晚晚聪敏可人,弟怎忍心约束?!”
大概是见弟妹都不听自己的话,李贤不由得哀叹,李显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问也不问便向李贤致歉。
李贤微气,语重心长道:“三郎呀,你大不懂事!至尊玉体欠安,长安奏报多由阿娘分劳,你我居外,旭轮另有居所,唯月晚出动最为便宜,可月晚每得闲暇便四处顽闹,不知服侍阿娘。”
心话就算你要做大孝子也不能看轻我啊,我当即喊冤:“阿娘亲口赞我乖巧贴心!阿兄如若不信,旭轮可证!旭轮!旭轮!”
自从半个时辰前登上画舫,李旭轮便在隔房调试一座箜篌,听我高声唤他,他连忙自隔房奔出,先向二兄行礼问安,又问我发生了何事。
“确然如此!”,旭轮向李贤解释:“阿娘在内宫时,阿妹不离左右,阿娘自言,每见阿妹便觉舒怀。弟每日入馆听讲,稍见宫外人物风貌,而阿妹时刻拘于内宫,平日仅嬉水、跑马可为消遣,大为苦闷,请阿兄莫要责怪。”
旭轮是乖孩子,我说十句也抵不上他说一句,李贤不再揪着我不放,但还是唐僧似的唠叨了几句,叮嘱我一定不能惹武媚生气,千千万万要乖。旭轮向李贤问起薛顗兄弟的现状,得知他们已经回到长安。
李显道:“弟亦有耳闻。唉,京中七月最是炙热难熬,客居房州三载,兴许诸表亲颇为不适呢。”
“尔等关心薛家,”,李贤情不自禁的感慨:“却为何不问东宫事。”
李显奇道:“东宫?长兄有何不妥?”
李贤迅速的扫了一眼周身,见近处伺候的皆是二人心腹,这才回复李显:“可知此次仅二位相公扈从东都?”
李显的确是一个喜好纵情享乐的皇子,但李治委任的一众幕僚绝非庸碌无能之辈,主公再是贪玩厌学,但该劝的还得劝,毕竟人家老爹盼见儿子上进、学好,所以,朝堂正刮着什么风,幕僚捡能说的说,李显也就多多少少的听了一耳朵。
李显道:“中书令阎立本,门下侍郎郝处俊。”
李贤点头:“近日,阎相兄子阎庄拜为太子家令,郝相舅父许公调任相州刺史,自三品侍中被贬为虔州刺史,许公足足八年未得晋升,当年许公是被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排挤,李义府发愤而死,许敬宗去岁上表请辞,朝中无敌手,许公当有大造化。”
李显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弟委实不明个中干系,只是。。。弟闻许敬宗于阿娘封后一事立下大功,满朝文武,仅故司空李公与许敬宗可乘小马入禁门至内省,足见至尊何其器重许敬宗,许敬宗不死,只恐许圉师难回京。”
李贤清楚李显肚子里有几分真货,并没骂弟弟脑瓜不灵:“你参军阎叔子乃阎相亲孙,你不曾问过此人?太子少师许敬宗、太子宾客武敏之不在东宫,而阎庄现掌管东宫饮膳、仓储、库藏之政令,你以为是何干系?”
李显认真思索:“许敬宗老迈,武敏之。。。哼,此贼空有才情然德行低劣,怎堪辅佐国储,许武不在东宫,于长兄实是益事?”
李贤道:“不止一个武敏之,杨志诚等与其交好者亦驱出东宫,加之阿娘开恩奏请武家众人还都,因而,我以为。。。”
“阿娘必不饶恕武敏之?”,李显陡然兴奋忍不住插话,他环着李贤的腰,整个人快要挤到哥哥怀里去了:“弟早有耳闻,自圣驾离京,武敏之竟除下丧服、观舞奏乐,合该罢其封爵!”
李贤喊热,顺手将李显推开了:“若依三郎做主,定是要杀人呢!阿娘杀与不杀,我实难揣测,横竖武敏之风光不再。”
“自作自受,不值同情,”,李显冷笑:“却不知阿娘欲如何安顿武家诸人。”
李贤道:“赏下两处宅院,便在思恭坊。”
李显笑说:“啧,毗邻北市易寻乐。今日秋分,内外官吏给假一日,无事进奏,阿娘却不得歇息,设宴款待诸亲呢。”
李贤无声的凝眸远眺,李显又一次抱住哥哥:“武敏之既调离东宫,阿娘会否举荐武氏子侄入侍?”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快步回隔房去找早就避离的旭轮。
武家儿郎此时回洛,不单单是因杨氏濒死之际留话宽恕他们。皇权固然不可被外戚掣肘,却也不能被宰相抓在手中,两方平衡才是当权者喜闻乐见。贺兰敏之再也不可能得到武媚的重用和信任,此后,他的生死只在武媚一念之间。池面光滑如镜,武媚却已看明水下的湍急暗涌,皇后或太后,她必须拥有忠于自己的势力。而这些,都被写在了史书中,被我无意窥见一页。
弦音清越,旭轮闲闲的抚奏箜篌,他神态安然的坐于胡床,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皆未留意,直到我在他脚旁抱膝坐下,他方淡淡一笑。
“小鸦奴有心随我学琴?”
我仰面凝视他:“心慌,哥哥,我心慌,我只怕。。。”
“惧怕何事?何人?” 旭轮自是不懂,他十分担忧的看着我,也不再摆弄乐器,替我将一缕遮眼的头发拢在耳后。
我伏于旭轮膝上沉叹:“没来由,心慌极了。”
宁心给我倒水,她小声对旭轮说:“二位大王道是。。。皇后要杀人,阿姐不敢多听。”
“是么?”,忽觉他的手捋过我的头发,那力道极轻极柔,我不自主的闭上双眼,默默祈求时间就此冰封,就在这艘与世隔绝般的画舫上,余生只他与我的一世静好:“真若如此,定是不得不杀之人。何必思虑,杀戮诡计与月晚无关。”
我的确害怕,却不是因武媚要杀一个无可救药的贺兰敏之,而是为李弘担心。二圣膝下四子,只少子一个时辰的太子都没当直接坐上了龙椅,此时距李治驾崩不过十数年,既是哥仨轮流入主东宫,那么距李弘的大限。。。原本,我从未相信后世传言,不信武后竟能狠心毒杀骨肉,可是,自打我亲眼目睹武媚打了李弘,我竟隐隐信了,因为背叛的确是武媚最不能容忍的伤害,爱之深便责之切,她怎能容许引以为傲的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背叛自己、让出储位。李贤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毕竟储君一母同胞的优秀弟弟——这身份十分的微妙且敏感。
“放弃心爱之人,”,我心中酸楚难言,替李弘深感惋惜:“暮年思来,定是落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