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为人父母,怎忍心看弘儿伶仃孤苦。你若不肯应承,我只怕往后夜夜噩梦。”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针落有声,我甚至感觉我陡然加速的心跳有点嘈杂,我震恐不已的看向李治,不知他将如何决定裴瑾娴的命运。他不会同意让裴瑾娴为李弘殉葬吧?更何况她身怀六甲,那是李弘唯一的血脉啊。
对于武媚的请求,李治并没用太长时间考虑,只听李治温声道:“也可,待裴氏生下孙儿。媚娘,我必以六郎继大统,待我百年,六郎尊媚娘为太后,媚娘犹是人间极贵女子。”
武媚靠向李治的怀抱,我再也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仿佛是在哭:“不求极贵,诚愿以此身换我儿康健。”
“阿耶!”,我再难压抑我的情绪,我跪倒在帝后身旁,余下的宫人见怪不怪的依旧木偶似的继续做各自手头的活儿:“长兄为病痛磋磨,此非阿嫂之过,阿嫂无辜,为何强令阿嫂殉葬!此理不通!!河东裴家又将如。。。”
武媚充耳不闻,李治一脸愁苦的看着我:“稚子大不通事,唉,我岂会强令裴氏殉葬。”
我愕然失声,什么叫不会强令?难道裴瑾娴舍得抛弃骨肉去为一个不爱她的亡夫而自尽?!下一秒,我不敢继续与李治对视,故事的结局,必然是年轻的太子因病暴亡,忠贞的太子妃不离不弃,不曾任由帝王主导。。。
除了对旭轮的爱慕,我又多了一桩秘密心事。由裴瑾娴陪伴李弘长眠,这看似深沉的父母之爱令我思来只觉窒息欲死,我确信李弘不忍见自己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失去母亲,可我竟不知如何才能帮助这个小家庭,即便我不顾二圣震怒私下告知李弘夫妇,但东宫已被武媚贴了禁令,我决计是进不去的。
过了谷雨,杨花罢了缭乱飞舞,毛绒绒白花花的铺满了河道,顺着通津渠缓缓的流出洛城,流向许多人一辈子也望不见的江南。菡萏已遍布绿波池,她自己不甚着急,赏花人却苦盼一睹芳容。
这天,李显兴冲冲的入宫报喜,道赵子嫣诊出有孕,李显知帝后即将移驾合璧宫避暑,五六十里的路算不得遥远,可他担心沿途发生意外,又不舍留妻子一人在都,故而想迟些日子待一切稳妥再一同前往合璧宫,特请武媚恩准。武媚自是同意,也很关心赵子嫣的身体状况,嘱咐李显有任何需求直管派人入宫支取。
“臣李显叩谢天后恩德!”李显调皮的拜倒在武媚脚旁,博母亲舒心一笑。
武媚搀李显起身,她为儿子拭去额间薄汗,吩咐宫人端来瓜果冷饮:“遇事莫慌,三郎一心为赵氏,却不顾念自身。”
李显挨着武媚坐下:“儿喜不自胜,虽是一路疾跑,腿脚不觉吃力。”
武媚笑嗔:“若是旁人讥三郎失仪?”
“任凭御史弹劾,儿入宫是为向耶娘请安,此乃孝也!”
武媚笑他油嘴滑舌,李显捡个盐渍杨梅,他吃的急,一滴殷红似血的汁水突然自李显唇角溢出,他嘿嘿一乐,兀自以拇指抹了去,那白皙的指肚便被染成了粉色。
“月晚不同阿兄抢食呢,”,我端水递给李显,笑道:“出汗定是口渴,阿兄请用水。”
李显是真渴,饮牛般连灌了两杯,却又把自己呛着了,咔咔的不停咳嗽。惹的武媚哭笑不得,她抚着儿子的背假意训斥几句,又怪那些幕僚平日里一味恭维,对李显的行为举止不加匡谏。
“哎哟!”李显捂着脑门直喊疼,说肯定是王府司马苏良嗣又在背后念他呢。
武媚哪里肯信:“依我说来,苏司马犹有不足!比之汝兄,三郎不甚读书,有负天皇所期。”
“苏司马再若严厉,便是以下犯上啦。唉,”,李显身子一歪,抱着老娘的胳膊撒痴:“自出阁建府,儿常伴灯苦读,这双妙目险些熬坏,只怪儿天资有限,不解古贤之道,思来想去,与其受惑于古贤之惑,却不如效仿晚晚,以神鬼异闻消磨时辰,更为自在。”
我翻个白眼,心说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李显哄着武媚给孩子取名,武媚不肯,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李显得意:“儿以青辞荐告上帝,子嫣腹中必为男嗣。”
武媚虽面带笑意,隐隐透出一点失落:“三郎待赵氏。。。唉,男儿长情也无不妥。”
转过数日,李治于监波阁宴赏臣子,我们这一帮闲民在临近的澄华殿捉蝴蝶,或匍匐草窝,或互相托拽着爬上高树,即便闹的发髻松散、衣裙绣鞋沾满草屑落叶也毫不在乎。
所有人都清楚我着急见李弘,但没一个敢顶着武媚的禁令来帮我,因怕我闷出病来,变着法子的逗我开心,而假如她们得知我为什么非得进东宫,肯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眼下皆道雍王颇受天皇器重,”,高岚双顺手摘了树叶煽风,不知她哪日开始喜欢描眉打鬓傅粉施脂,特别的臭美,就连流汗都是一滴滴的粉红珠儿:“我先前曾见皇甫公义、韦思谦、张大安并在宫中,却不知天皇召见雍王幕僚所为何事。”
我们一齐望向远处庭院里的君臣,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人影,我漫不经心道:“定是表姑窃听父兄议事。”
高岚双笑嘻嘻道:“哎哟,自家人,如何称之为窃?恰巧路过罢了。”
我心话看来外界已认定李贤是香饽饽:“哦,高家儿郎子婿多在朝中为官,费心此道亦是常理。”
高岚双嫌日头晒人,把那树叶插在额前的碎发里,她面上落下一片浅浅黯影:“月晚可知,自丽月始,雍王妃对外称病,各家女眷探望无不遭其婉拒,不仅如此,房将军闭门谢客,王妃长兄新近擢为兵部员外郎,近亲挚友登门道贺,竟是薄酒轻食也无,略略叙话而已。”
我微讶:“亲友贺晋阶之喜,本是人之常情,房升何至于此?”
高岚双斜我一眼,大概是嘲我太笨:“雍王夫妇并房家岂敢不避嫌!阿谁无意攀高谒贵,又何况雍王如今显贵,只不过,若为二圣所知,定是大不悦。”
我有点好奇:“竟无人押宝太子妃?”
高岚双蛾眉紧皱,想了又想:“兴许。。。是猜太子妃生女?以我之见,太子妃若诞育男儿,纵使不得册立为太孙,二圣亦当大酺庆贺,毕竟是嫡长孙呀。”
因为紧张,我敷衍的点点头,不敢向高岚双吐露那件心事,这时,袁芷汀在树下唤我,道是女官来请,武媚有事宣我前去。
“正巧腿乏,便往阿娘座前暂歇片刻。”我假装要跳下树,一众人被我吓白了脸。
袁芷汀只差给我跪下叩头:“公主且罢!!如若公主摔伤腿脚,天后盛怒之下定是罚我往陇右牧马呢!”
“皆道袁氏精通五行相术,”,我与她开起了玩笑,双手抓牢头顶的一枝粗枝,右脚踩着树干,左脚则悬空,整个身体倾斜,仿佛随时都会松手摔下去:“芷汀,我今日是福是祸呢?”
高岚双环抱了我的腰:“是福是祸岂不由月晚做主?阿袁入宫是为月晚禳灾添福,月晚不该与阿袁作此玩笑。”
这棵树不足两米高,二人由宫人们接着平平稳稳的落了地。武媚的寝宫距此并不远,大家一路有说有笑,还不忘清点存在纱囊中的战利品,定要分出谁是赢家。
当我望见亿岁殿宫门时,也同时望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迎面走来,距离近了,我方要唤他,他竟像看不到我们这一大堆人似的,兀自快步走开了。
陈宁心疑道:“忠哥中邪了不成?!”
“的确。。。不寻常,改日我问四哥吧,”,我身上没来由的一寒,不动声色道:“我自去谒见天后,你等送高娘子回集仙殿便是。”
高岚双说自己不怕热愿意在这儿等我,我心里发急,却不能与她们解释,便不管不顾的快跑着进了宫门,没人敢入内追我,但肯定会议论我也中了什么邪。
华唯忠刚才确实怪异,只可能是他假装忽视我,其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说是警觉,他是在提醒我。那么问题来了,华唯忠不应该跟着旭轮吗?旭轮又在哪儿呢?待我迈进大殿,一切的猜疑与担忧便都有了答案。
武媚端坐主位,她不喜不愠的俯瞰殿下各人。太子妃裴瑾娴立于下首,半低着头,稍抬眼皮,无不憎怨的睨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相识多年,便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李旭轮垂手站在赵子嫣的身旁,听见来人是我,他讶异无措的回头看来。旭轮对武媚说了什么?他总不会是预备独自承担责罚?他以为我看到华唯忠就会转身逃跑?
我浑身渐僵硬,双腿似灌了铅沉重难行,顿悟上元夜竟给自己埋下一颗定时诈弹。不,事情远没有到最坏的一步,冷静,我必须冷静,除了自救,我还要救其他人。
武媚吩咐我站在赵子嫣的另一侧,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丝毫怒意,武媚依然慢条斯理,吐字清晰:“现有一桩怪事,我不忍冤枉无辜,传汝等当面对质,以示公允,便于我。。。裁决。有劳太子妃向公主复述。”
“是。上元夜,冀王与公主曾往东宫谒见太子,仅一位中使相随服侍,俄顷,冀王与公主出殿赏雪,中使却。。。滞留殿内,儿妇思来,甚是可疑,此人因何蒙太子青眼,特留于内独处私语?可曾做下不利太子之事?”
不利太子?且不论赵子嫣私下谒见李弘是错是对,裴瑾娴哪里是请武媚做主,她分明没想给赵子嫣留活路!我心头恨恼,却又钻出几分快意,我不知赵子嫣是何结局,但裴瑾娴的咽喉之上已悬一柄利刃,想来这便是世人挂在嘴边的「因果循环」。
旭轮不敢在武媚面前放肆,他稍抬眼看向裴瑾娴,眼神冷漠,口吻还算礼貌:“弟敢问太子妃,既是太子令中人留。。。”
“旭轮不得开口,”,武媚不快的扫他一眼,又转视我:“太子妃亲至报我,事关国储,必得查实。月晚莫要欺瞒阿娘,汝二人往东宫探望长兄,周王妃。。。是否留于集仙殿?”
换作旁人听来,武媚的怀疑毫无道理可言,仅凭赵子嫣缺席宫宴,不足以证明出现在东宫的可疑阉宦就是她,但对于深谙几人心思的武媚来说,这场所谓的对质只是走个过场。
我心下惶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舌头竟似不听使唤,我憨笨的张着嘴巴,愣是发不出声音,我万分内疚的看着赵子嫣,怨自己当初思虑不周,本意是不想她与李弘抱憾一生,却还是。。。
“天后容禀!”,一旁的赵子嫣忽然抢话,她再三叩首,伏地不起:“天后无须垂问弟妹,是妾乔装中使私入东宫!是妾。。。求见太子却苦无门路,遂诓骗公主,央公主携妾同往东宫。叔嫂不当通问,私谒太子,妾自知有违纲常,甘心认罪。公主与冀王并不知情,恳请天后宽恕儿女。”
赵子嫣答的简单却也足够清楚,她咬定是自己谋划,保护了旭轮与我。听着赵子嫣的解释,裴瑾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那个不守礼法的女人是自己,亦大受震撼,毕竟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宫闱秘辛——原来完美无缺的丈夫早已心有所属,却绝不可为人所知。
武媚命裴瑾娴退下,后者自是不敢违意,但在离开之际,裴瑾娴对赵子嫣落下一记异常激愤的眼神,恨不能生生从赵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解恨。皇室出了这般丑闻,尤其赵子嫣的怀孕节点值得琢磨,李弘再是时日无多,生前身后名却需保全,裴瑾娴如何不急不恨。
望着坦然包揽罪行的赵子嫣,武媚的眼神渐冷,却笑着问她:“周王妃以为我欲如何责罚?既不顾念自身,亦不牵挂腹中骨肉?”
赵子嫣平静作答:“若妾认罪求饶,天后可否从轻发落?若妾道腹中乃周王子嗣,天后是否相信?呵,你我心知肚明,因而妾无牵无挂。”
“阿嫂。。。” 我见赵子嫣始终伏地,生怕她与孩子有失,忍不住想要搀她起身。
“无怪我儿至今属意于你!你二人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罔顾家国!”武媚的表情终于变得冷峻,她压着火骂出这番话,她的确不信赵子嫣的说辞,即便武媚信了,也绝不容一个胆敢忤逆自己的儿媳。
赵子嫣缓起身,稍直脊梁,她眼皮一抬,对上武媚的怒容,不惧反温婉一笑:“妾自幼随母出入宫廷,常得天后照拂,窃以为天后中意子嫣,愿成全五郎与妾,却不料。。。匆匆廿载,我二人竟是眼下光景。五郎自言时日无多,妾亦知此身难保,唯一奢求,勿使。。。勿使七郎知晓妾因何而死,私谒太子,是妾有罪,是妾无耻,然七郎无辜,天后乃七郎生身之母,亦不忍七郎余生为蜚短流长所困,妾以一死休万事,伏愿天后与七郎母慈子孝,无隙无怨。”
武媚以手支颐,她的面色虽平静,但她的视线早就落在了别处,这明显是极不耐烦的表现。
只等赵子嫣交代完了后事,武媚立刻吩咐冯凤翼:“今日与二新妇闲话家常,未料赵氏出言不敬,不臣不子,我本应严惩,念其身怀。。。念赵家乃国之旧姻,可减罪,着禁赵氏于内侍省,不予探视,周王并常乐公主亦不许,禁期。。。待定。”
“遵令。”
李弘不畏将死的事实,赵子嫣也是生无可恋,甚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亦不能唤起她的求生欲。赵子嫣把遗憾留给李弘,她的清白被贺兰敏之所毁,她遵旨嫁给值得托付终身的李显,但她的命中却没有幸福可言,今时今地,除了认命她别无选择。
囚禁一辈子?亦或下一刻便是死亡?赵子嫣不做多想。她神情迷惘,在冯凤翼隐含悲悯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子嫣!子嫣!”
砸破胆怯的心墙,我终于哭出了一声嚎啕,伸手想要拉住她,手指松开,才发觉一直紧攥着那纱囊,轻盈盈的坠地,几只蝴蝶争先自缺口钻出,舒展一双斑斓薄翅,重新飞向天高海阔的自由世界。
赵子嫣回眸,她澹然莞尔:“月晚,叮嘱阿七少要贪杯。我与阿七缘尽今日,下一世。。。彼此莫再相见。”
寻着蝴蝶飞离的方向,赵子嫣边走边仰首眺望,直到它们消失在高墙之外。而在我的眼中,赵子嫣变成了一抹虚幻的浅紫光影,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远去。
少顷,武媚离开了,临行命旭轮和我跪在廊下。武媚并未明说罪名,这代表她心中已然认定,并非赵子嫣耍诈哄骗,真相是我们同情她与李弘,故而甘愿涉险,酿成了这桩宫闱悲剧。
打从弘文馆退了学,我好些年不曾罚跪,片刻工夫,我头晒的也晕膝跪的也疼,左看看右看看没见着半个监工,我身子一歪,索性躺在了地上。
“阿娘何时消气呀?赵妃会被囚禁几日呢?”
旭轮面颊通红,唇却是苍白,他也快被烈日烤熟了,腰背弯了下来:“不知,你我不可再生事端。”
“晓得,”,我心疼被我连累的他,慌忙爬坐起来,扯着衣袖为旭轮煽风:“一切过错皆因我。。。”
“此非行善,你呀,蠢无可医,”,旭轮想要教训我,见我眼中含泪,他无奈软了口气:“佯作愁容惹人怜,罢,任你如何蠢笨,我怎忍心放任不管?”
我连连点头,他放不下我,我也是横竖这辈子都要抱紧他,我抽抽搭搭道:“旭轮,我同你讲一桩秘事,我不曾向旁人提及。”
听完,旭轮的脸上退了一些血色,他咬唇思索,良久,旭轮为我擦净泪滴,他低低耳语:“此事锁于我心,月晚及早忘却。”
“你以为,”,我的手悄悄攥紧了,我自欺欺人的认定是裴瑾娴害了赵子嫣:“裴氏该死么?”
见我一脸正色,旭轮沉叹,他环顾困住了我们所有人的这座宫墙:“皇权之下,焉有无辜?”
待各自回宫,才知废黜赵子嫣的圣旨已颁,至于武媚是否向李治实说原由,李显如何为爱妻求情,常乐公主是何反应,我已无力顾及。
翌日,李治驾幸合璧宫,仅李显未能随行,据说是因身体不适。李贤不信,这从他焦虑不安的情绪上便能窥见一二,他从前总是和弟弟一起骑马行过这数十里的驰道,入了行宫再一起泡澡放松,李贤极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改变,而这份焦虑也传染了房云笙,她万万没想到时常被李贤嫌弃呱噪的李显竟是这般重要,她只能生疏的安慰丈夫。
歇了这一夜,我双膝酸痛未散,红肿也未消退,行走大为不便,但相比我的罪过,这个惩罚实在是太轻太轻。我是被几个宫人抱上马车的,上官池飞为我按摩化瘀,陈宁心自怀中掏出一个水色小瓷罐,让我敷了药膏再睡一觉,她见我眼里布满血丝。
拨开珠帘,车外是卤簿鼓吹旌旗遮天的帝王出巡盛况。我昨夜的确失眠了,张娟娘避过众人告诉我,集仙殿‘失踪’了十余宫人,是武媚的命令,希望我能意识到我的任性给许多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做了一个公主不该做的事,而仆下没能及时匡正主人的言行,也就不配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欲哭无泪,又悔又怨,我得到了与李弘毫无二致的母爱——血淋淋的母爱。
亿岁殿发生的一切,必然是瞒住了李弘,然他略有察觉,隔数日,李弘专程派人请我一见。
武媚亲自将我送至宫门,她温声叮嘱:“汝兄近日病势加重,不可久留叨扰,唉,去吧。
我心慌的厉害,却清楚躲避反而会使李弘更加疑心,低头回复她:“儿遵令,必不使阿兄心伤。”
时已入夏,偏这绮云殿的各道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进殿没走几步,我身上便沁了汗。原以为在见到李弘之前会遇上讨厌我的裴瑾娴,却听宫人说他夫妻见面只会担忧彼此,因而不如不见。
“天后令太子妃于西殿安养。”宫人最后道。
我点点头,心话李弘以为妻子能在他离世后得到父母的善待,怎知生死都逃不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旦东宫有了新主人,谁还会记得裴氏呢,又是一朵花期稍纵即逝的小可怜啊。
寂静的内室,李弘半卧着看书,他鬓发衣服皆齐整妥帖,显然因为我的到来而特意修饰过自己,虽然依旧消瘦单薄,病容沧桑。
明明只是一小段路,竟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向李弘。唉,这般干干净净的人儿怎会生在宫城里,看过了数之不尽的丑陋脏恶,这一双清瞳是如何做到始终流露着平宁、善意的光芒?
“阿妹。” 李弘轻笑唤我。
我强打精神,也以笑容面对李弘:“多谢阿兄相邀,旭轮好生羡慕月晚与阿兄相见,分离近一月,旭轮对阿兄思念辗转呢。”
在为我备好的胡床坐下,宫人端来饱满透亮似玛瑙的紫红桑葚,我道:“桑椹子新熟,苑监今晨献与二圣,阿耶吩咐月晚送与阿兄尝鲜,阿耶道阿兄喜爱桑果,然众佐臣奉劝。。。”
告诉过自己要全程高高兴兴,但此刻,我忍不住为李弘抱屈,四五岁的孩童,见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哪个不是一股脑儿的把肚皮吃成圆滚滚的才满足,李弘却不可以,因为上位者不能有所偏爱。二十年过去了,只有他的父亲还未忘儿子的遗憾。
李弘低头净手,他的泪垂落铜盆,溅起一朵小花儿:“唔,可惜我不得面圣谢恩。可巧,前两日原在想。。。当是桑果垂枝时。”
一时安静,兄妹都不说话。
李弘闷头吃桑葚,吃到双手被汁水染的斑斑点点仍意犹未尽:“香甜可口,呵,阿妹今日竟这般拘谨?”
李弘邀我品尝,我方拿起一粒果儿,只听李弘的声音突然放轻:“听闻七郎与妻此次未能随行,天皇因何不准七。。。”
“小事一桩,竟劳阿兄留意?”,我扑哧一乐,镇定自如的迎上李弘眸中的忧思:“哎呀,是三哥不自量力,与人角抵伤了左腕。二圣如何舍得耽搁三哥养伤?遂令三哥留宅安养,吩咐赵妃好生服侍。”
只有多说几个合情合理的细节,供对方展开想象,谎言才更容易被当做真话,又何况,在李弘的心中,我比武媚更值得相信。
果然,李弘对我没有半分怀疑,他的表情骤然轻松:“如此。”
二人闲聊着,李弘忽的说想去殿外走走,我劝他静养为宜,医官嘱咐不能受风,加之李弘瘦且乏力,每天有一半时间被低烧所折磨,走动只会让他的身体更觉不适,倒不如继续躺着,还能有些力气看书、说话。
李弘耐心的等我絮叨一番,他沉沉一叹:“我知阿妹之忧,阿妹可知我心中愁闷?阿妹,我被抬入车马,被抬入绮云殿,这匡床束缚我足足十日。”
我同情道:“饶是如此,请阿兄念及二圣。。。”
“月晚,为兄。。。”,李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他的凝视令我无端心慌,因我读不懂他此刻的情愫,默了默,他启唇,哑声道:“今朝,宫人采摘玉兰供我赏玩,道是花树较往年稠密,阿妹伴我赏花可好?若待来年花期,兄不知当与谁人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