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元年,十二月丙申,皇太子贤上所注《后汉书》,赐物三万段。戊午,遣使分道巡抚:宰相【来恒】河南道,【薛元超】河北道,左丞【崔知悌】等江南道。
二年,春正月庚辰,京师地震。壬辰,上幸司竹园,即日还宫。二月丁巳,工部尚书【高藏】授辽东都督,封朝鲜郡王,遣归安东府,安辑高丽馀众;司农卿【扶余隆】授熊津州都督,封带方郡王,令往安辑百济馀众。
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兰亭席上酒,曲洛岸边花。
始自周朝,每逢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于水边祭祀,洗濯手足,发展到后来,定三月初三日为上巳节,并伴有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曲水流觞’便是其一,文人雅士相聚一堂,嬉戏娱乐,诵文作诗,流传后世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正是诞生于永和九年的那次文士集会。
传至当世,这类集会始终没有中断,但有点变了味道,参与的主角是每年的新科进士,风景绝美的曲江俨然成了一座秀场,男女老幼争相欲睹才子风采,观者如潮。最为‘狂热’的观众大概要属各个「女人社」的姊妹,她们暂放家务农活,撇了丈夫子女,从近乡赶来,成群结伴的围观新科进士,更少不了帝都的名门贵女,坐在自家水边别业的楼亭之上,大大方方的俯瞰那一张张意气飞扬的面孔,憧憬着自己命中注定的良缘佳偶。
李治今年不去曲江赏景,好像是河南河北的一些州县出了正月不曾迎来春雨,自惊蛰等到清明也没见着一滴雨,大概率是要闹旱灾了。外加吐蕃隔三差五的搞军演,还有阳奉阴违的新罗王金法敏坚持不懈的暗戳戳支持高丽、百济降民搞事情。一个西南,一个东北,两处大患令李治颇为焦虑,李贤呈上东宫幕僚的谏言,命旧王管理故地,或可减少动刮。
爹娘操心军国大事,没闲工夫管我,女官们按日子收走刺绣作业便不会多话,我方能放松两天,先是央李旭轮带我出宫,旭轮硬是不松口,拿体统和宫规来压我。我转而去求李显,李显倒是爽利的满应满许,说是上巳要带白真珠往曲江游春赏花,也不差我一个小跟班。
最早是高岚双的大哥高嵘无意间向李显提及白真珠此人,李显这没羞没臊的闲汉竟跑去含凉殿一睹真容,还夸了一句‘美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白真珠被送去伺候李显了,正月里,我见白真珠为李显系披风,立时感受到了一万点震惊。于白真珠小姐姐来说,二人都是帝子亲王,跟谁不是跟啊,她可算从‘冷宫’熬出来了。
近辰时,长安殿里乱乱哄哄的,宫人们原本是依我的嘱咐按时喊我起床,我因昨夜数次跑肚拉稀以致困倦不已,结果在被窝里耽误了半个时辰,不得不加快洗漱更衣的速度,每个人不免有点着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便忍不住互相埋怨。我问起宁心的情况,旁人道一切都好。
“阿妹何处歇息?掖庭?”
“是呢,陈姐姐央人传话,道是仍在月中,难以服侍公主。”
“哦,是她不走运,不怪我不带她一起出宫玩喽。”
等到袁芷汀进入内卧,周围愈发嘈杂了,有人央我也带她出宫,有人央芷汀帮忙买个什么物件。。。不过,待乳母张娟娘进来,她们便不敢吱声了,娟娘如何不清楚她们的小心思,颇严肃的环视一圈,并未出声训斥。
张娟娘照例先递上一碗药汤,是滋阴养血的,我在众人的期待注视下一饮而尽,心话医官说过我的身体没毛病,大姨妈‘拜访’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你们就算烧香拜佛也没用啊。
宫人正为我束紧抹腹,娟娘轻戳我胸前小丘,她十分担忧的叮嘱旁人:“公主仍需多多进补。”
我心下微惊,她们小吗?可我正顺顺利利的向B杯迈近呀,再补就是负担,我的梦想是做轻盈的女纸哟。一行宫人送来衣物,都是崭新的男装。
“何不以女儿身示人?”,张娟娘帮我挑选衣物,口中念念有词:“大凡上巳,娘子出游所着衣裙配饰乃至胭脂香粉,莫不优中选优,誓要与百花争艳,唉呀,月晚贵为帝女,岂能落于人后?!”
有娟娘忙活,我就乐得清闲了,分神端详起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女人。
十三年,张娟娘尽心尽力,我从没因她的疏忽失职而受伤。或许娟娘对我的疼护最初是出于畏惧与责任,但时至今日,我确信娟娘视我如亲生,隔了一层肚皮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亲情。我极少关注张娟娘的外在,此时细看,她身材依旧丰腴不改,容貌比初见之时明艳了许多,这些年,她生活舒适又没烦心事,因而较同龄人显得年轻几岁,三十出头的人,说她二十六七也不会有人质疑,远比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更有韵味。
曾有人避着陈宁心告诉我张娟娘在宫外的宅子豢养私夫,我大觉意外,再一想却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宁心的父亲远流容州,同批被流放的薛元超等人早已遇赦还京,而陈缄却连一封书信也无,或许他已不在人世,又或许在当地与旁人成家生子,任他是什么末代太子之子家世高华,可娟娘是人,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既然这段婚姻已然名存实亡,她寻求一些感情慰藉又或放纵享乐也无可厚非。
恰张娟娘回头,随口问我为什么盯着她看,我偎着娟娘笑道:“来年,月晚来年定以女儿身游览曲江。天后有教,行走宫外切忌泄露身份。月晚今日随三哥游春,当与外男会面,着男装出行,旁人纵知晓月晚实为女郎,只道月晚是三哥家奴。娘娘不必担心月晚,此时更宜关心阿妹,昨日闻阿妹道腹内阵痛呢。”
“月晚最是乖巧明理,”,娟娘无不欣慰:“宁心腹痛。。。唉,在所难免啊。”
最后定下一套明快鲜亮的绿沉色胡服,窄袖肥腰,下裙宽松及膝,两侧敞开类似近代的旗袍,方便骑马,内里穿一条缥色长裤,腰部束了一圈庶人可用的铜铁革带,全身配饰只一枚雪青香囊,淡淡的瑞脑香气美妙愉人。身份低下但衣饰还算考究,符合我今天扮演的角色——宫人。
足有一人高的青鸾对舞铜镜里,那略略眼生的少年正腼腆的与我笑视,我轻摇双鱼褶扇,他也随之摇扇:“如何?李四郎是否潇洒倜傥?”
我拿捏着男子嗓音笑问众人,马屁总是不拍白不拍,宫人们自是借机恭维,无不点头称是。
“公主英俊无双!”
“公主气宇轩昂!”
我故意问我和李贤谁更帅,她们都昧着良心把我捧为大明宫第一俊男。
张娟娘被我们逗笑,她为我捋了捋耳畔的碎发:“真若生为男郎,月晚宜少出行,如此俊美,只恐各家闺女不顾矜持礼法,纷纷托媒求亲,二圣岂不作难?!重重宫禁挡不住女儿痴心啊!”
袁芷汀也凑话道:“公主若为男子,便是亲王,常制二孺人十媵妾,公主若求二圣开恩,特例加倍纳女,二十媵妾够是不够?!妻妾成群,春日折花扑蝶,夏日荡舟嬉水,岂不妙哉。”
紧接着,有人顺着芷汀的话继续编故事,什么争宠啊献媚啊,免不得提及一些耳鬓厮磨少儿不宜的情节,一群花样少女掩唇羞笑,眼神却掩不住对郎情妾意的无限向往。张娟娘揩着泪花,故作严肃的吩咐大家各司其职,并催我去向李治请安。
一行人赶往还周殿,我突然想起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忙问袁芷汀:“昨日遥见杨思勖,诨名阿獠,你可记得?阿杨往年服侍长兄,原以为旧时宫人。。。不得出合璧宫。”
芷汀道:“去岁春末随圣驾返京,我往司珍司支取物什,曾偶遇杨思勖,阿獠道是未曾随行东都,孝敬帝晏驾之时,阿獠人在京中,由着假父处置,入宫闱局办差,却不知现今。。。定有好去处。”
芷汀边说边回望那些中人,说年长无嗣的宦官并非无缘无故的对假子们这般用心,等以后老迈体衰时还要靠假子为他们安养送终呢。
我也顺着芷汀的视线随意一瞧,却注意到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高挑白净,身形单薄。我对此人颇有印象,我曾眼见上官池飞关心他,还主动的帮他提炭,那日没能问出池飞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但我劝过池飞不要对宦官动心,因他无法许她完满人生。
“安恒?”
我一唤,他一怔,随即快步近前,恭恭敬敬的请示我有何吩咐。袁芷汀十分惊讶,问我怎会知道他的名字,她平日里与宫奴们更为熟悉,却从不知他是谁。
我笑眯眯的望着他:“是否心奇我如何知晓你名为‘安恒’?”
他仍是微偻着腰背,眼皮也是低垂着,温声道:“冯常侍命仆服侍公主,仆为公主私属,名姓可有可无。”
我早知服侍自己的宫奴皆为郑南雁、冯凤翼亲自挑选,平时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此时听他这一句话,才发觉这些人的‘思想觉悟’很是不一般。
人多嘴杂,我不便详问他与上官池飞的关系,只说让他今天随我出宫,再问他姓什么,他道自己姓苏。这之后,距离我最近的中人便换成了苏安恒。
“公主因何抬举此人?”袁芷汀不解。
“我嘛。。。”,我故意使坏:“见你二人容貌般配,你在左,安恒在右,使得么?”
芷汀立时苦脸,险些要哭:“啊!我。。。哎呀,公主作何羞辱我!”
我急忙致歉:“是我失言,横竖并无第三双耳目,还请原谅我吧。”
芷汀道:“岂敢怪罪公主,我只是。。。阿苏是阉人嘛。”
我道:“对不住,下不为例。”
近还周殿,袁芷汀派了一人先行通传,她突然提到李旭轮,说他如今极少登门,还玩笑道他是被豆卢宁给绊住了。我嘴上嗯着啊着,心里却仿佛被钢钉扎着戳着,我不敢深思这玩笑有几分是真,旭轮与豆卢宁成婚已是数月,我从不敢主动问他与她是如何相处的,是否仍是有名无实。
“唉。”
‘无奈’这种心绪总是难以掩藏的,我愁闷不已的仰头望天,却无意看见墙头磁瓦间铺开了一片巴掌大小的红艳小花,随处可见,我却从未有心探究其名,只因它的花叶着实是不起眼。忽而忆起,似乎冬雪未融时,它们便已悄然现身。看上去这般的柔弱不堪,似乎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散吹走,不料竟能冒寒而绽。
我不自觉的吟出一句:“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话落,却听苏安恒道:“此物花色俗艳,不知何年得惜花之人取名 ‘芝樱’,意为蔓生之樱,实为野草,而非娇花。荒山恶壤,岭南漠北,便是生于阴暗沟渠,不见天日,只需一滴雨露,便可破土而出。虽不起眼,却矢志弥坚,每于料峭之际冒寒绽放。今岁将其拔除,来年复见。仆窃以为,做人亦当如此,百折不挠,行事愈艰,愈值得为之付出,毕竟墙外偆色总是更胜墙内。”
“你。。。”
我心中讶异非常,且不说这苏安恒极少入殿伺候,便是与我相处最久最亲的陈宁心亦不曾洞察我的秘密。然而,他这无心之语却恰巧给了我某种鼓励,虽然永无结果,但我不会改变初衷,便如芝樱,不屈不折。
再看苏安恒时,他仍是垂首缩肩的卑谦姿态,可我清楚,方才他的视线定然与我一致,他也在看那些芝樱,不,他是欣赏或者说是羡慕它们。悄声问芷汀对苏安恒可有更多了解,她道不知,但既是宫奴,必是罪臣之后,我想到上官池飞与苏安恒相熟,再由他的年龄推算,遂明白了一二。
见了李治,我纳头便拜:“三月初三,兰草起灵,灾晦皆消,儿愿天皇安康长寿。”
张元泰搀我起身,李治乐呵呵的伸出手,我便上前拉了他的手。
李治颇自豪道:“此为谁家俊后生?!汝等可知?”
众人随即奉承,我笑道:“阿耶羞煞月晚呢,儿纵有千般好,皆是耶娘所予,不敢自夸。”
李治捋须,他笑的更加开心,示意我坐在身侧:“月晚向来嗜睡,往日最迟,今日最早,是何缘故?”
说着话,李治亲昵地捏我鼻头,我急忙大表忠心:“阿耶真真冤枉月晚!儿并非嗜睡,是在梦中参拜阿耶呢,儿时时牵挂阿耶,若论忠孝二字,儿自问不落人后。是阿兄应允月晚,今日同往曲江。。。嘿嘿,观瞻新科进士,二月殿试,三月游街,长安老幼正赶往曲江呢,阿兄道是宜早不宜迟。”
“汝与旭轮同往?”
“儿与三哥有约,四哥不许儿出宫。”
李治点点头,说很羡慕我们这些少年人,能在最好的时光行快乐事。他回忆旧年,只记得自己每天跟在父亲身后,看父亲如何治国平天下。他苦读诗书,得一句‘足以事父兄,为臣子矣’的夸赞便心满意足。大哥贵为储君,二哥忙于结交文士,他与同胞姊妹最为要好。
突然在某个春日,大哥被废,二哥被禁足,上至百官下至宫奴,每个人看李治的眼神都变了,他犹在苦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姐幼妹先后撒手人寰,父亲每日垂泪,从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变为最悲痛的人,他被册为皇太子,却难以因此而喜悦,俯瞰恭贺臣服的一众臣子,他身心彷徨。
我受宠若惊,这番追忆感慨原不是我该听的,李治的儿子们更适合听一听,这不仅仅是一个少年的心态历程啊。帝王心性,非常人可测,却没人想过是命运之手将桂冠戴在了李治的头上,所得非所愿,他本可以拥有平和的一生。
一旁的近侍们面露担忧,李治忽又笑了,他吩咐宫人传膳,捡着我爱吃的送上。这时,武媚进殿,手里还拿着奏本。我起身向她行礼,武媚笑说李治每见我便心情转好,合该吩咐我长日侍奉左右。
李治指我笑道:“不成不成,七郎应许月晚同往曲江观瞻新科进士。”
我心喊不妙,未料武媚并没有反对,而是温声嘱我一定要听李显的安排,切莫自作主张随处走动。我心话我哪儿敢啊,真要是出了任何意外,指不定我身边的哪个宫人就会‘被’失踪。
一家三口聊闲天,李治问我过去这三次出宫有何见闻感悟,我当然是捡好听的上报,字字都是对老父亲文韬武略的歌颂赞美,简直把长安城夸成了人间仙境,李治高兴,武媚高兴,我也高兴,皆大欢喜。
“攸暨?”
我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多次提及已经‘断交’的武攸暨,武媚向李治解释:“攸暨是妾堂侄,原监门卫长史武怀道少子,其兄攸宁,去岁蒙天皇赐官鸿胪寺主簿。攸暨与月晚同岁,初见便极为投缘。”
鸿胪寺主簿,从七品的职事官,多半是武媚当时提了一句李治未曾思虑就允准了,所以李治对武攸宁全无印象,他哦了一声,再无多言。
饭菜一一端上桌,我紧着为父母大人布菜夹菜,李治好不欣慰,对武媚说不舍送我出嫁云云。我没来由的生疑,他夫妻俩总不会拿我的婚姻大事暗自较劲儿吧。
去年的重九射礼,我与薛绍的那一撞真的只是偶然?莫不是皇帝老儿导演的一出好戏?当然喽,我并不是否认薛绍的优秀,而且,正如旁人那些善意的玩笑,薛绍是李世民的外孙是李治的亲外甥,薛家是军功卓著的关陇大族亦是儒学继世的书礼门第,嫁给薛绍,是我唯一的好归宿。待圣旨降下,嫁谁都是嫁,我没胆子抗旨不从,我抗拒的其实是薛绍英年早亡的悲惨结局。而武媚,她肯定希望我嫁给武攸暨或者其他姓武的子侄,虽然这难度不低。
武家能跻身关陇贵族圈是因武士彠投机成功,但这个圈子过太,更是分出了三六九等,在武媚成为国母之前,武家还真就排不上号,所幸儿郎们或凭门荫或苦读考学或投身军旅,各自谋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但在武媚成为国母之后,为顺应李治抑制外戚的方针,又都被打发出京,只剩一个半大小子贺兰敏之,但贺兰敏之这些年闹了一出又一出的矛盾龃龉,我并不认为他会被再度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