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 古来征战几人回(上)(2 / 2)

迷情大唐之爱抑 陆曼 8470 字 2023-03-05

旭轮摸到幼明的小脑瓜便向地上压,孩子却梗着脖子不肯磕头,执着的望着武媚:“神皇,臣求赏。”

武媚掩嘴,忍俊不禁道:“寸功未立,竟敢求赏?”

幼明咂嘴回味美妙滋味,一派天真:“神皇富有九州,何昔一糖瓜?”

好家伙,不吃不知道,吃过就能记住,还能活学活用,这孜孜好学的劲头儿应该不是遗传了我的优点。

武媚只笑不语,也不予理睬,迈步入殿,武承嗣跟随其后。幼明满不乐意,又问旭轮要糖瓜吃。旭轮仍替儿子后怕,却不舍得打骂,只能先哄着骗着。

“皇嗣平日竟是如何教子?”,武三思驻足打量幼明,不忘奚落旭轮:“不敬君王,不孝祖母,啧,讨巧恭维的说辞倒是张嘴便来啊。”

旭轮无意与武三思争执,武三思以为是他服软认输,便愈发张狂了。武懿宗也趁机来踩一脚:“这位小郡王好生厉害呢,那日我往东宫,他藏于暗处,使碎石偷袭,不知是冲我来,又或怨。。。”

“奸人!”,幼明一指又矮又矬还丑的武懿宗,小脸皱巴巴的:“你欺负耶耶!我还要砸你!”

“我便在此处不动,看你要如何砸!”

我心话一个小不点懂什么大是大非啊,少不得是成器、成义之外的某个兄长撺掇他去砸武懿宗,而那个人,大概率是李隆基。有勇有谋,但不亲身涉险,驱使旁人为己所用,难道说帝王之质果是上天注定?

无论韦团儿是否受武派指使而诬陷刘窦,无论身为帝王的武媚是否公允的行使了权力,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加上国破之恨,但凡人沾了武家的边儿,必不为李隆基所容,又何况是根红苗正的武家子弟。

幼明原地转了两圈,没在四周看到石头,便让旭轮来帮自己。

武懿宗捻须怪笑:“皇嗣对某若有不满,尽可直言,何必借这黄口小儿来指责?”

“诸兄诸兄,”,武攸暨乐呵呵的招呼众人:“神皇与魏王已入殿,我等怎可在此久留。”

武三思冷笑,领头大步入殿。攸暨落后,好奇的询问旭轮:“殿下当真不以为意?”

抱起幼明,旭轮平和笑说:“河内王较旦年长廿载,我这六郎年仅三岁,看他二人对谈,倒是极有趣呢。”

攸暨轻蔑一笑,明显不信,又附耳问我冷不冷,手自自然然的揽在我腰间。

“定王,”,旭轮忽唤攸暨,似笑非笑的盯着攸暨:“大庭广众,你如此举止。。。怕是不当。”

攸暨本就不愿见我为保护旭轮而奔波冒险,加之前次小产一事,攸暨更是把帐都记在了旭轮头上。

攸暨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听罢便恼了,颇不悦道:“如何不当?我夫妻恩爱,皇嗣竟有微词不成?!哦,或是皇嗣不满月晚与武某重归于好?哈,武某明白,皇嗣被困东宫,失意潦倒,便也不许月晚安乐如意,定要挑拨我夫妻失和,皇嗣便称心了!”

“是又如何。” 说着,旭轮拂开攸暨的手,拉着我入殿。

我有点担忧,走出两步,回头看见攸暨被气红了脸,不禁埋怨旭轮:“你又何必?”

“吃醋,我吃醋了,”,他目不斜视,迈进殿门时,他松开了我的手:“我就是不许他碰你,不许他看你。”

“可他是我的驸马,我二人如今。。。”

“不许说,你对他是何心思,我一个字都不要听,你这辈子只能对我一人好。”

大宴开始不久,女官依令将幼明抱去武媚座旁,正赶上武家人鱼贯而前奉贺酒贺词,周围格外嘈杂。旭轮担忧儿子言行无状,便侍立下首,随时准备解围。武家人本就看他碍眼,他还主动来凑乐,就更惹人烦了,收获白眼无数。

幼明倚着御座站立,稍久便觉腿酸脚疼,见武媚的罗群在御座满满的铺开了,他也没地儿可坐,小脚一踮,竟攀着扶手要往武媚膝头爬。旭轮怛然失色,口称恕罪,欲抱回儿子,却不及武媚动作快,她轻拽幼明,任那臭小子轻轻松松的窝在了她怀里。见旭轮跪地不起,幼明还很奇怪。

武媚笑视幼明:“耶耶打骂六郎么?”

她连问了两遍,幼明似乎明白了打骂是什么意思,遥指我道:“姨姨打孙儿。”

“哦?”,武媚平静的看我一眼,又问幼明:“姨姨为何要打六郎呢?”

我心知是幼明先前误以为我要抢他的糖瓜,把我视作了坏人,也就把我的行为理解成了打骂。旭轮和我哪里敢解释,将错就错反而对我们更有利。

幼明自然是想不通的,嗯呀了半天,仰脸看着武媚:“姨姨坏,姨姨不喜孙儿。”

武媚转视旭轮,后者歉意道:“回神皇,臣子愚顽,与定王之子争抢小食,阿妹遂。。。训斥了六郎。”

待武媚又看向我,我这才起身近前,努力保持平常心:“阿娘容禀,非是儿存心苛待子侄。今日六郎只是与崇敏争小食,阿兄视若无睹,未加约束,所谓爱过则纵溺,来日不知要惹出几多错事,酿成大祸,儿是训斥,亦是好意。自然,儿也见不得崇敏受委屈。”

武媚颔首,随和的命旭轮饮酒三盏,反省己过。不远处,武攸暨正一脸不忿的睨着旭轮。有宫娥奉上玉匣,一尺见方,看着颇有分量,直接交到了旭轮手上。

“快去。”

武媚轻推幼明,孩子便去找父亲。旭轮屈膝,方便幼明打开玉匣,满满一匣的珠宝珍玩,个头最大的是一只兔子,黄玉雕成,色泽温润,比成□□头还要再大一些,雕工精巧,小兔子活灵活现,似要蹬腿奔跃。

幼明捧出那玉兔,误以为能吃,便凑嘴咬了一大口,随即便不高兴了。这些东西于武媚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幼明正好属兔,贵在心意。旭轮急忙拉着幼明叩首谢恩。

武媚笑说:“听闻那九霄之上的月宫中有一只玉兔,专司舂捣药材,勤勉千年,不知疲倦。六郎便是你耶耶的小玉兔,需用心侍奉耶耶。”

武三思皮笑肉不笑道:“只幼童可在岁末得尊长恩赏,侄儿真是好生羡慕汝南郡王呀。”

看这四十好几的大男人装委屈,武媚不禁抿嘴一乐:“梁王讨赏?可我只备了这一匣。你现便同六郎讨要,他若肯送你,我断无二话。”

武三思于是顺话逗武媚开心:“神皇金口玉言,侄儿记下了。此事极是容易,侄儿只需拿个糖瓜,便能哄得小郡王把这匣珠宝拱手相让。”

众人陪笑,武三思真就吩咐宫娥去取来一些糕点,十来样摆的是满满登登,只等幼明上钩。大家都是为了武媚的好心情,谁若较真那就是犯傻了。旭轮自然无话,直接把玉匣递给了武三思。

“不可!耶耶,不可!” 出人意料,幼明竟不答应,拽着旭轮衣袖,看也不看那些糕点。

旭轮便问原因,幼明也不肯说,只坚持要自己抱玉匣,旭轮暗中托着,跟着幼明径直把那玉匣交给了武媚。

幼明费力的抱着玉匣,武媚有点惊喜:“六郎此是何意?”

“孝。。。亲。” 幼明迟疑道,赶紧扭头看向旭轮。

旭轮道:“回神皇,臣为诸子释讲《孝经》,六郎同室旁听,问何为孝道,念其甚幼,臣不曾详解,只道 ‘凡得珍贵之物,需奉于尊长’,因而他便把珠宝奉给了神皇。”

武媚若有所思的打量幼明,这时,武懿宗凑前说话,张嘴便是酒气恶臭:“神皇容禀。”

武媚微皱眉:“何事?”

“侄儿拜求神皇做主,”,武懿宗的情绪有点激动:“昨日家丞来报,清算封地收成,较之往年有所减损,侄儿以为,莫不是怀州一地士民盗我封地米粮。侄儿思前想后,那贼人着实可恶,拜求神皇恩准,把怀州刺史拘来神都,拷问一番,或能问得真相。”

众人看他脚下不稳,似已喝醉,否则也不会突然说出逮捕一州刺史这样的浑话。

武三思怕他说多错多,遂亲手扶他,却被他挥袖拂开:“梁王实食封千户,更有职田千二百亩,每岁禄米达七百石,月俸、力课更是瞧不入眼,你仓廪堆金积玉,自是不计较一岁之失,兄需养育十余儿孙,忧心锱铢啊。”

别说我看不起武懿宗,就连他们自家人也都觉得武懿宗很不像话,你说他喝醉了吧,偏对武三思的年收入记得一清二楚,真是小家子气。

武三思又气又笑,但还不忘替武懿宗遮羞,搀着他向后退去:“堂兄今岁损失几何?直同弟讲,百石千石任堂兄去取,不值得教神皇费心啊。”

我笑说:“二王且慢。依河内王之意,竟是怀州刺史纵容士民劫掠你封地收成?倘或是你家奴称量有差,却在御前诬告,传扬了出去,岂不教整个怀州心寒?岂非于神皇英名有损?呵,堂堂国之郡王,竟为了。。。阿娘,女儿活了这三十年,从未见过谁家皇亲国戚会为米粮短缺这等小事在御前进状。”

“今宵至亲欢聚,河内王原不过是一句戏言,”,武三思迫视我,笑意虚假:“只公主信以为真了。”

我不做退让,正色反驳:“戏言?刺史掌一州文政,上佐君主布政,下抚州内黎庶,这三百六十州,便是支撑我大周江山万代坚固的三百六十根柱石。河内王居然拿一州首长作戏,着实。。。荒谬!”

武懿宗像是酒醒了,整个身体摔在武媚脚旁,抖似筛糠:“是臣御前失仪!乞神皇降罪!”

这时,幼明挥小手连拍武懿宗的头,口中得意大嚷:“奸人!奸人!”

“不可!” 旭轮抱起儿子。

“不必,”,武媚拦住欲向武懿宗致歉的旭轮,吩咐宫婢搀起武懿宗:“自家子侄醉酒闹出笑话,不宜动用国法,六郎是代我动手,你们均不得生怨。”

“侄儿不敢!”

风波才罢,早膳后就没看到人影的崇简忽然来到旁边,第一句便夸我手段了得,说武懿宗吓的不轻,此刻还歇在后殿。我懒得搭理这成天闯祸的臭小子,推他去向武媚进酒。崇简依言,三两句话捧的武媚是眉开眼笑。

走了小的,来了老的,武攸暨又在我耳旁喋喋不休,先怨旭轮欺人太甚,再怨我言辞咄咄,不给武三思面子,也让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我闷头吃喝,敷衍道:“耳目环绕,你我当庭搂抱。。。的确。。。不合宜。”

“是么?可若我,”,他忽的凑近,十分亲昵的偎着我,低声道:“偏要与你亲近,此刻皇嗣心中是否正鲸波怒浪呢?”

“嗯?何意?”

我十分不解,见攸暨的视线微斜,我暗骂不好,急忙看向对面,果然,他二人视线正胶着,表情也出奇一致,恰如殿外天气,风雪密布。顿时,我一个头两个大,仿佛看到刀光剑影穿梭于他二人之间。

来不及说些什么安抚他二人,我后方的席位突响起笑声:“哎哟,尝言新婚夫妇最喜腻在一处,公主与堂弟成婚已逾三载,却仍片刻不舍话分离,我见你二人这般相处,方知何为如胶似漆,啧,真真教人羡慕呀。”

武攸暨回视笑道:“堂姐好眼力,何止是片刻不舍话分离,弟欲裁一只能容太平的囊袋,恨不能随时随地背负公主,永不分离。”

这调侃我们的妇人封号静乐县主,是武懿宗的亲妹子,说来也是可笑,武懿宗年纪最长,身材却最矮短,静乐县主比哥哥年少十岁,身量却最高大,这要是她换了男装,只看背影,必把她当成一个强壮男人。

我暗掐攸暨,他忍痛按住我的手,静乐县主掩嘴笑道:“我等在此着实多余,依着我说,日后宴饮,应为你夫妇特设一席,四周使帷帐遮挡,不教旁人看,免得回家埋怨自家夫婿不比堂弟体贴入微。”

这时,凤阁侍郎(中书省)李昭德、夏官侍郎(兵)侯知一在几个宫人的引导下快步入殿。路过附近,李昭德忽扫来一眼,我不敢与他对视,匆忙低头。君臣三人近处交谈,武媚渐渐收敛了笑意,她仰首默视屋椽,无人能窥其心思。

静乐县主与旁座议论李昭德:“前番神皇有令,禁私藏锦,不知怎的,被李相公查出侯思止私藏有数担锦丝,二人当面对质,侯思止不肯认罪,李相命左右绑了侯思止,当众杖杀,那侯思止濒死也未能说清数担锦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啧,侯思止本是醴泉县走街串巷的卖饼人,这三四年得了好造化,被神皇重用,未料结局竟是。。。却也难怪了,当初王姓白身率庶民上表请立魏王为储,便是被李相活活打死的,我看呀,若遇李相断事,犯事者不需多费唇舌,听凭李相处置便是了。”

“哈,那便一个都活不成呢!不过呀,我原以为李相其人只是行事狠厉,平日守着相位,高高在上,此刻看来他办差并不懒惰,除夕之夜竟在阁中当值。”

武攸暨托腮凝望那君臣三人,眉心难得舒展:“怕是要开战了,李昭德急向神皇禀明,待圣意定下,他回阁便能熟拟制令。”

我很是担心:“总不会是室韦。。。”

他表情愈发严肃:“偏隅小族,李大将军出征必能凯旋归来,断不会生异数。我只怕是。。。突厥。”

崇简退回我身边,满不在乎的瞥着攸暨:“成日纠缠我阿娘,很有趣么?”

攸暨会因旭轮的指责而不快,却不会与一个孩子较真,他故意笑着回答:“能与心爱之人相伴,我恨每日只十二时辰,又岂会无趣?”

我拉着快被攸暨点爆的崇简坐下:“我见神皇很是欢悦,你究竟说了甚么?”

崇简道:“神皇与儿闲谈,有右拾遗名朱前疑者上书,梦中见神皇八百岁。”

我道:“哦,此梦乃吉兆,神皇合该欢悦。”

“非也,是儿说朱拾遗该杀,神皇享寿非八百载。” 崇简眼神狡黠。

我还没急呢,武攸暨眼睛瞪的老大:“浑小子!嫌命长么?需封了你唇舌!”

崇简轻蔑看他:“你当我这般蠢笨?!神皇疑惑为何需杀朱拾遗,我道神皇乃万岁天子,寿数远不止八百载。”

他话落,攸暨与我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问他可曾听到李侯二人对武媚奏报的内容,他说一直被幼明缠着玩闹,他未曾留意,仿佛是听到默啜二字。

“果真。。。”,我惊视攸暨:“被你不幸言中?可默啜新登汗位,首要大事不是内肃証敌么?”

攸暨慢饮温酒,出神的望向殿外飘雪:“我中原家国一体,代代父子相传,而突厥人崇尚武功,能者可自取宝位,多为兄终弟及,以求王庭稳固,臣民一心,于突厥人而言,默啜非是窃位,何来証敌一说?我子民春耕秋收,仓廪殷实,突厥则穷山恶水,荒漠无际,十里无一畜,百里无一丁,每岁末,更遭风雪交加,连月不绝,蛮夷无粮充饥,便会跨越长城,犯我疆土,劫掠人畜粮食。正值岁末,恶狼又来袭了。”

我边听边点头附和,崇简颇不屑道:“你对突厥知之甚广,竟出使过突厥不成?”

我好不心虚,触上攸暨的含笑双眸:“我年少无德,官居末流,怎配持节邦交?是戍边,十三年前,我曾于绰州戍边年余。”

崇简看攸暨的眼神变得十分羡慕且崇拜,只为了那点面子而装作不在意:“是么?即便你确曾卫国戍边,料你也是。。。躲在公衙偷闲避祸,养尊处优。”

攸暨立时愤慨不已,他强压怒火呵斥崇简:“臭小子,竟这般侮我!贪生怕死岂是男儿所为!阿叔这手,杀过蛮夷,救过別驾,护过妇孺,凭你往绰州城去问,那些故老必记得 ‘赛独孤’武参军。”

对于武攸暨从戎一事,我至今是既愧疚又钦佩,每想起,脑海中便立刻浮现一座陌生孤城,白昼或黑夜,那倔强少年的身影立于外墙之上,借垛口极目远望,观察敌军动态。但是,当我得知他的外号是‘赛独孤’时,还是忍不住掩嘴偷笑。人家独孤信‘斜帽风流’可是无意为之,难不成他曾刻意歪戴帽子吗。

“难道以本王之俊颜,”,攸暨有点生气,直盯着我眼睛:“不配这三字么?月晚,你亲口夸说若我居次,无人居首,忘了?”

崇简满不乐意的撅嘴瞪他,我脸颊发烫,低声冲攸暨抱怨:“闺中私语,你怎能。。。同着孩子。。。哼,你丑,你丑,你最丑,武懿宗都强过你!”

人饿了要吃饭,狼饿了便要吃人。

自阿史那·伏念被裴行俭生擒最终命丧长安,突厥人对大唐的仇恨愈发深刻,漠北残军顿成散沙,贵族阿史那·骨笃禄率十七人出走,据守总材山,收留散兵游勇,自立为汗。在阿史德·元珍的辅佐下,骨笃禄曾出兵并州、岚州、定州、云州、定州、妫州、蔚州、丰州、朔州、代州。。。烧屋田,毁公衙,杀官军,劫财粮,掠男女,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十余年来,突厥骑兵的马蹄声时常惊破边陲士民的清梦。曾几何时,大唐有裴行俭、薛仁贵、程务挺、李元轨、黑齿常之等一位位有勇有谋的战神守护,而随着他们的故去,边境屯军无力抑制日益壮大的突厥,在骨笃禄死时,他给新汗留下了数十万精壮铁骑,日夜虎视中原。

这位新汗秉承兄长及先辈们的遗志,成为边陲士民的又一个噩梦,他坐镇乌德鞬山的王庭,授意部众寇犯灵州,凡遇抵抗,格杀勿论。近处屯军赶往增援,灵州已是火海满城。

正月初九,我与众贵妇随同武媚供佛,大家已知灵州之事,因而比平日更加谨慎,唯恐因任何细微之错而触怒武媚。

在一阵阵我所熟悉却从未喜欢过的缭绕檀雾中,我回忆着我所认识的突厥可汗—— 阿史那·默啜,他早年曾自取汉名,环,阿史那·环。

那时的默啜只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只是无以计数的生活在大唐京都的突厥人中的一员,虽是王族后裔,然而他的故国是战败而亡,王族血统只会徒增耻辱。哦,还有介绍我们认识的李贤那时也很年轻,年方弱冠的亲王,虽资质无一不佳,然而出生的次序决定了他永远不会被称赞为二圣最出色的儿子,一如他被父母赋予的名,贤,贤臣之贤,君主之臣。他无时无刻不仰望着来自父母、长兄的光辉,把汗水、精力全部挥洒在广阔毬场。

初秋的午后,每人的头脸都被晒的红扑扑,衣裙也都暖烘烘的。纵马驰骋的我得到了默啜的注目,而因他眼中的轻视,他也获得了我的注意。在李贤道出我的身份之前,他以为我是某家贵族的女儿,还很奇怪我怎会与李贤如此亲昵,毫不避嫌。我与默啜曾有过十分短暂的交谈,他教给我如何用突厥语来读‘和平’二字,他以兄称呼李贤,说自己甘为李贤驱驰,一双大而澄明的双眸闪烁着令人信任的神采。

而那时的我,一个在这新世界只有十一年宫廷生活阅历的少女,又怎会预料到眼前如此敬畏唐室的默啜以及后来认识的伏念会接连成为突厥复国之后的首领,大唐的劲敌。

我模糊的记得,在伏念被二圣拒婚而愤恨的离开长安时,默啜似乎随他同行了。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默啜口中再也不会念诵和平,他敬视李贤的双眸已被嗜血殷红所遮蔽,南侵的铮铮铁骑,踏碎了这位新汗给中原留下过的全部过往。

“月晚,”,当我近前敬香时,武媚忽低声唤我:“可知阿史那·俀子?”

这的确是一个耳熟的名字,我认真思索,道:“可是阿史那·元庆之子?前次来俊臣道元庆包藏祸心,官军搜捕其邸,不见了俀子,传言是。。。逃往了西域。想那西域盘踞着突厥十姓部落,一半为元庆昔日所辖,也只西域能容得俀子。”

武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她道:“阿史那·俀子与吐蕃勾结了,近日,下壑岘附近屯兵探得蕃军正大肆集结,有东犯之意。”

“女儿不知下壑岘在何地。”

“兰州之西。”

“兰州?蕃军若犯兰州,岂不与灵。。。”

“不错,兰州在西南,灵州在东北,二地恰成犄角之势,倘或夷狄结盟,兵合一处,同攻原州,则陇右大危,则长。。。”

我看到自己的手开始不受控的颤抖:“则长安危矣!”

武媚默然,她仰视高高在上的佛陀,那亘古不变的表情让人永远都猜不透佛陀是为世人之苦楚而悲悯,亦或为世人之欢喜而欣慰。

我皱眉,亦望向佛陀:“近年由建安王充任西京留守,此时不当有奏疏送至神都么?”

武媚颇惋惜道:“攸宜为人的确是忠厚随和,可行政。。。历练数载,仍旧缺乏建树。此次蕃军暗中集结,我派人抄送密报另送长安,可攸宜回奏。。。无非是以玉碎之心坚守长安云云,华而不实,亦无守城要略,乏善可陈。也是幕僚无能,兴许聪明人都挤到洛阳了。”

“未知阿娘心意?” 我貌似担忧,但其实军政大事,武媚对我提起也不过是话赶话,必不会问我拿什么主意。

“战。”

“既如此,阿娘现是思虑统帅人选。女儿愚见,突厥每南下,是为烧杀劫掠;吐蕃每出兵,却为侵我国土,若能杀灭蕃军气焰,则阿娘不必担忧突厥与之结盟一事。”

本以为话题到此便该终止了,却见武媚忽端详我:“以你之见,当由谁人挂帅?”

我不由一惊:“江山寸土不可让,此役关乎社稷,关乎阿娘英名,儿见识浅薄,岂敢擅议?难道南衙诸相与军中将官尚未谏言?”

武媚长叹,十指浸放入琉璃盏中,轻转揉洗:“王孝杰自请出征。”

我奇道:“女儿愚钝,阿娘可是对王大将军。。。有所不满?”

王孝杰少年从戎,征战三十载,于西南边陲对抗吐蕃长达二十年,对蕃军的战术,乃至蕃人的习性、语言亦是谙熟于心。当年平复徐敬业之乱后,武媚有意施仁政,养百姓,止争杀,休兵甲,因而下令削减安西四镇的守军,导致四镇为吐蕃所夺。两年前,西州都督唐休璟奏请收复四镇,便是由王孝杰挂帅、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为副率军出征,顺利收复四镇,重于龟兹设置了安西都护府。这次吐蕃扶持一个实为傀儡的所谓(西)突厥可汗阿史那·俀子再次进犯,如果是王孝杰任统帅,胜算极大。我心中盘算,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武媚没有痛痛快快的准许他的请求。

“你说,”,武媚拨动一盏清水,水面波荡不休:“武家子侄为君披甲杀敌,可也?不可?”

她这般问我,我的心便如那水面,骤起波澜:“阿娘恕罪,军国大事,儿不敢置喙,儿只知,无论阿娘择选哪一位表。。。表亲出征,他必不负御令,为阿娘、为大周完胜凯旋。”

宫婢奉上丝帕,武媚擦手,平声问:“攸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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