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咬牙挺一挺,十年就是指间的沙砾,流逝的速度飞快。
然而才几年的相处,他就察觉出落音有着异于常人的举动。大哭大笑是家常便饭,捉弄愚人是拿手好戏,有时她会独自上街游荡逛遍整个小镇,有时则会安静的待在窗前听上一夜的雨……
惹到她的人下场多数是见血和骨折,即使她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
这样的落音,和记忆中的‘她’相似又似不相似——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瞳羽的心猛然沉重了。
难道说清净塔居林对她做了什么吗?
慌张的带着她上了医院,医生说,她的身体一切正常而健康。
真的吗?可为什么几年来,他还是觉得她的行为古怪呢?
其实,这不怪瞳羽没大脑,只怪他是把斩魄刀,所以对人类的常识难免有点不足,虽然八年的人类生活补充了不少知识,但还在某些不常涉足的方面还稍显不足。
按刀的思维,回炉重新锻造才是最佳的治疗方式。
但前提落音要是把刀。
“很可笑的想法啊……我该怎么办?”他垂下头,自言自语间溢出苦涩不堪的心情。
走出了医院大楼,来到了庭院深处。
好不容易从烦恼中抽出思绪,瞳羽抬头一眼便望见在院子外,原本专心赏花的人正热情的和谁聊着。
脑中警铃大作,瞳羽直接扔了化验单,双手撑着栏杆翻过长廊,几个箭步窜到两人面前,直接把落音拉到自己身后,目光炯炯的瞪视着眼前之人。
“你……”原本质问的语音迅速压低了火气,因为他注意到男子的外衣是白大褂。
是医院的医生。
“哟,骑士出现了。”面对无礼的举动,银发男子毫不生气。可语调虽上扬貌似开玩笑,然而目光中天生的冷色,使人不怎么相信他说出的话究竟是无心还是讥讽。
仅对视那双眼眸,瞳羽原本放下的警戒心又瞬间提高。
直到落音开始呼唤他:“瞳羽,你总算来了,别紧张,这位医生他人很好,我们聊得很愉快。”
“对不起。我失礼了。”
“没关系。”
“打扰到你的宝贵时光是我们不好。我们现在还有事,就先走了……”瞳羽牵住落音的手,准备离开。
“等等。我听说你带她来是做全身检查的。既然如此也不要漏掉了我的专科啊,虽然一般人都会忽略掉。不过,就我看来这位黄泉小姐和我聊得挺投机的。我想为她做次检查。”
“什么?”瞳羽身体猛然一顿,一脸骇然的回头:“你看出她有病?”
“喂——我哪里有病了!”落音不满的轻掐瞳羽的手臂,抗议其中的语病。
“你、你看出了……”瞳羽重复的问:他说什么?
抽血,做CT,照X光,一切检查都说她身体没问题,不但健康而且好得堪比运动员。某些科医生甚至要求把他留下落音以给他们做一进步的检查。
瞧出他们眼珠里隐藏不住的似曾相识的神情,瞳羽一口就回绝要求,别当他不认识BT涅,更别以为他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而此刻,眼前的医生没有明说,但话语里的含义应该是暗指落音的病情,
瞳羽竭力控制心里的激动,问:“其他医生都认定她很健康。”
“每一科的医生只负责他们所专属的科目,依我看她不是身体病了,恐怕是这里……”银发医生比划一下自己的大脑。
“喂!你们不要忽略我!”某人再次抗议。
“不,不会的。我们照过X光,看过图没肿瘤。”
“不是指肿瘤。虽然肿瘤也是可能的原因,不过导致发病的诱因还有其他很多……我说得你们能听懂吗?”见两颗脑袋一同摇起来,赛尔用‘我就知道’的表情推了下眼镜,然后说:“说了这么久,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赛尔.科斯特,我是精神科医生。”
五分钟后,精神专科室。
“你看这个图像什么?”
“什么也不像。”
“再仔细看看,你觉得它和你以前见到过的什么东西最相像?”
“恩……大象。”
“好的。”赛尔在记录本上的某个表格里打了勾,又翻开下一页的图片问:“再看这像什么?黄泉小姐?”
落音收回瞄向长桌的目光,脸红:“对不起。”
“没关系,那边的玩具你可随意动。”
“耶?真的可以?”
“没关系的,不过柜子里头的药剂不能乱吃,会闹肚子的。”
“医生你人真好!”见玩具的主人如此大方,落音倒不好意思了,她没动那些玩具,只探过脑袋看着图片说:“它像一个长着两张脸的人头,而且这两张脸的表情都很生气,他们在喷火。”
“哦。好的。”这次,赛尔打了勾并详细的写了几笔后才翻开下一张图片。
所谓的心理医生有这么古怪吗?
无事可做的瞳羽靠在一边的长桌前,望着他俩亲密的做互动游戏。
对方明明是个明眼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危险人物的家伙,自己究竟怎么鬼使神差的带着落音进入这间房间的?难道他被下了什么迷药?瞳羽懊恼得抓头发,现在反悔肯定来不及了,瞧落音乖乖配合的模样,他更酌定对方很危险,而且不是一般的危险人物。
这点从房间就能看出,比起其他的医务室,这里同样干净但不够整洁,靠药柜的长桌上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除去亮晶晶的玻璃器皿和药品外,最醒目的就是玩具。
绒毛熊、积木、魔方、遥控汽车……很多很多的儿童玩具,不过过于古怪的造型看起来不像会受小孩子欢迎的类别。是不是所有的精神科医疗室里都可以随便摆放任何东西?
至于他拿在给落音观看的图片就更奇怪了,瞳羽敢指天发誓,所有的图片完全是滴了一大团墨水然后对折压扁再摊开后的纸张。
这种东西究竟是能检测人的精神正常还是检测疯狂?
不怪瞳羽不认识,毕竟他的本体是刀,对于现世的某些事物没有完善的概念也是能够理解的。
赛尔医生对落音使用的是罗夏墨迹检测法。
此方法由瑞士精神科医生H.罗夏所创立。其方法属于投射技术。检测的用品便是:将墨水涂在纸上,折叠而成对称的浓淡不一的墨水污渍图,通过被检测者所联想的事物,以此推断病患。所以它被称为墨渍(或墨迹)测验,又称罗夏测验。
这种检测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对某些精神科疾病有极佳的初步判断效果。
给病患看图片、照片、以及让他们选择某些物体,或者画画聊天,是一种能够放松病患心情的检查方式,对于落音这样的女孩非常适用。
等待一系列的检查结束后,瞳羽按耐不住心情走到医生面前,单独留下的落音开始关注另一边长桌上的玩具。
“医生,落音她……她怎么样?”瞳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目前只是初步判断,我还不能肯定她得的是什么。但可以确定不严重,请放心。”赛尔医生摘下眼镜,银灰的眼眸由于失去玻璃片的遮掩便彻底暴露了所有的寒心色泽,再配上他严肃的表情、沉底的嗓音。总使人赤身至于冰窖的阴森感。
“瞳羽先生,你看看这幅图,你觉得它像什么?”他突然莫名反问一句。
什么意思?瞳羽怀疑的望了他一会,见对方的表情没有恶意,才看向递到面前的图片,老实说:“像王冠。”
“恩,谢谢。”做笔记。
“医生,你究竟要做什么?”彻底被搞得一头雾水的瞳羽终于忍不住了,他说:“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吗?我是她的家属。我有权知道!”
他死死盯着赛尔的脸,仿佛他再不解释就把他按到墙壁上狠揍一顿。
“这张图你说它像王冠,而那位黄泉小姐则说它像长着两张脸的人头,而且是生气喷火的人脸。这就是你们个性上的区别。你个性爽朗,外刚内柔,黄泉落音她看似文静,个性略带些许悲观倾向,外柔内刚。从精神科的个性分析上讲……”
“抱歉打断你的话,赛尔医生。请你直接了当的说话好吗?如果你说一长串专业术语将我绕得头昏眼花,只会惊吓到我。请你直接说吧,你找出落音她的病因了吗?”
“医学需要严谨对待,我刚才只对她做了初步的检查,要确定她的病和病情,还需要进一步,花时间是自然的……如果你有疑问就直接问我,我是医生不是警察,你不需要警惕我。”
“抱歉。”瞳羽放松握紧的拳。
“首先让我推测一下,她的病史至少有五年,发病的原因是由于重要亲人的突然离去以及失恋的双重打击,除此之外,你们的生活还受到威胁和恐吓,无力反抗,你们只能为了躲避而多次搬家。大约一个月前,你们才搬来这个镇上。当然,她并没有因此遭受更严重的心理压力。只不过,她也丧失此段痛苦的记忆……”
赛尔医生用不带感情的金属声线叙述,平静的面对眼前的少年脸孔上的震惊。
“还有,她曾经遭受过重大事故,伤在脸部。她最亲密的亲人是兄长,而不是父母,所以离去的亲人就是她的兄长。至于离去的原因是来自长辈的压力……恩,是她的父亲或者叔伯一类的亲人导致家庭不和……至于恋爱问题,则是她个人因素所致,对方是事业有成的成熟男性,未婚或丧偶,无子,条件和她很相配,可她总爱过多的思考以至于把问题弄复杂化……他俩现在应该已分开了……我猜想她的智商不低,不过情商倒有点问题……”
“你是怎么从落音嘴里套出这些的?”瞳羽只感到肺部发紧,说话都显困难。
赛尔医生的语调毫无波澜,然而瞳羽只觉得这双银色眸子闪烁着刀一般的光泽,叫人不敢直视:“我没有套话,因为她本来就不记得,你忘了?我是精神科医生,我也研究心理学。她的年龄正值学生时期,却没有读书,也才搬到这里来居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一般承受的压力多来自家庭的变故和感情问题……而且既然是由你这个非恋人的人带她来看病,所以我猜想她的家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而从她发病的严重性推测,应该是双重打击……你们两个的关系倒让我很怀疑,你不是她的恋人也不是兄长,却住在一起,没有父母,没有其他亲人,你们相依为伴。主要又你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生存的根基就是你,你是她目前的依靠……”
“够了!”低吼的下一秒,他心虚的避开了对方,只垂着头问:“医生,你说得……都对……你……有把握治好她?”
“治好?客观的说,难。精神这种东西,虚无,看不见摸不着,不是肿瘤,不是开几刀割掉它就能解决。不过她还没到需要药物辅助治疗的地步。总体来说,她的病情并不严重但要治愈却非常困难。”
“有多困难?”
“我就用浅显易懂的话来说明吧。”赛尔走到摆满玩具的柜子前,拿出一个塑料苹果伸到瞳羽面前。苹果一半红一半绿,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邪恶皇后给白雪公主吃的毒苹果。
“从某方面讲,人的精神分为理性思维和感性思维。你明白吗?”
“呃……就是理智和感情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有人冷酷无情,是因为理性思维多过感性思维,有人冲动,心直口快,是感性思维多过理性思维,只有当这两者的份量差不多的情况时,那个人才显正常。”赛尔将苹果一扭,分成了两半,左手中的一半是红色,右手中的一半是绿色,他说:“就好比这颗苹果,两边的不同颜色分别代表了理智和感情,它们各占一半,形成一个健康的人。但实际上大多数人的理性和感性都不均等,但相差不大,索性没什么。可一旦其中的某个比另一个的份量多很多的时候,那个人的精神便处于危险地步中。比如黄泉小姐,她的感性思维就明显大于理性思维。所以她做起任何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难道,你是说……”瞳羽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落音她,疯了?”
“不。确切说,还没,她目前正处于正常人和病患的夹缝里。如果置之不理的话,最好也就维持现状,坏一点就是变严重。但绝对不会自我治愈。”
“那……”
“赛尔医生、医生!”落音忽然插入到两人中间,对赛尔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的头发散了,能帮我绑好吗?”
她指向自己右侧的麻花辫,亚麻色的发丝散落,缎带放在她掌心。
瞳羽刚想伸手帮她绑,她却暗中用手肘推开他。
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动作的赛尔医生伸手开始为她绑缎带,落音对他发问:“赛尔医生,虽然其他医生说我的脑部扫描显示正常,可我猜想我从前的举动之所以古怪,是不是海马出了问题?”
海马?瞳羽不解。
医生头也不抬的说:“未必。刚才我只给你做了初步检测,不过等会我会去向青山医生(脑科)询问的。你什么都不需担心,明天下午我们再聊聊,我很乐意和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共度一下午。下午茶中你喜欢什么?奶茶和小点心?恩,让我想想……上等的黑森林蛋糕如何?”
“好哇,再加个樱桃派,我喜欢柠檬红茶,奶茶太腻了而且会胖。”
“多喝牛奶能够改善皮色,健康才是美的基础,没必要纠结脂肪含量的问题。当然你的肌肤不用洗牛奶浴。那么就这么定了吧,明天我们开个愉快的下午茶。”
“呵呵~~~,赛尔医生,我已经迫不及待了。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海马是什么意思?瞳羽还想问,可两人已双双起身做告别姿态。
临走至门口,落音突然转头,做了个可怜的表情哀求:“医生~~~,能不能把那个毒苹果卖给我?多少钱我都想要。”
毒苹果?赛尔医生微微思考一下,就把那半红半绿的苹果塞到她手中,说:“你喜欢就送你吧,别当真的吃了,我想你比白雪公主要聪明。”
“谢谢,医生你果然个大好人!”落音欢呼的抓着他的手致谢。
赛尔又和两人约定一遍明天的就诊时间,三人才挥手告别。
之后他返回了房间,从三楼的窗户望向从大门出去的两道身影,直盯着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为止。
空旷没有旁人的房间里,赛尔淡然俊美的面容瞬间凝出幽深的暗色。
李唯教授就给我们选了这么一个接班人做未来的上司?看来不得不称赞一下银蔓那个野丫头——阻止李唯教授的行动还是明智之举……
落音和瞳羽离了医院,乘坐出租车直奔新家。
路上依然无语。
这时,瞳羽的精神已不再疲乏,可心情意外的沉重。思绪随着目光从玻璃窗上飞速后退的景色中消失,渐渐陷入忧心忡忡的心情中。
那位银发医生的话,不能不慎重思考。
理智与感情……呵呵,是在说‘她们’吗?
如果可怜的瞳羽不是埋头沉浸于对医生的怀疑中,他肯定会发现奇怪的地方——落音凝重着一张脸把玩着自己的发尾,垂下的眼眸一味落在发尾绑好的缎带上。
她胸前的两根麻花辫,一边绑的是蝴蝶结,另一边则是怪异的环形结。
两人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十分。
天边布满晚霞,色彩美得如连绵十里的锦缎。夕照赐予整条街道不同白日的柔和橘色的视觉感官,路人仅是漫无目标的扫视,也会从内心升起悠然的闲情意识。
安宁、祥和,归家的心情意外的好。瞳羽和落音手牵手,走向一栋两层的小楼。
这栋房屋,在五个星期前才被他们租下定居。和从前所居住的一样,有上下楼之分、有庭院可隔开邻居——比较典型的日式现代房屋。
瞳羽打开门,空旷的屋内空气与灰尘被这个举动所扬起,像流水般从慵懒变得欢快,欢呼的扑向两人,然而夹杂在空气一同袭击的,是一股莫名的紧张,仿佛是进入冰水,皮肤上每个毛孔都在瞬间闭紧,大脑和心脏还没完全意识到什么,四肢却已做出正确反应。
有人在他们家里!
“瞳……”落音想问,瞳羽迅速比了噤声的手势,让她在门口等待。
他屏息凝神,竖起耳朵捕捉空气里细小的声响。
罐头落地的声音、咀嚼和吞咽食物的声音、还有争吵和喧哗——在厨房,冰箱附近!
脱下鞋,瞳羽蹑手蹑脚的走向厨房。模仿着警匪片里的举动靠在墙壁上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决定突发制人!
“别动!”声如洪钟的怒吼响彻厨房,紧接着就是刺耳的打斗声和锅碗瓢盆合奏的交响曲。
“啊~~!”瞳羽的惨叫响起又嘎然止住,像被人捂住嘴。
“怎么了!”落音吓得迅速冲进厨房,并顺手抄起料理台上的平底锅。
厨房里冰箱大开,各种食物狼藉洒落,浸泡在一地的牛奶中,瞳羽仰倒在地上,头罩在装蔬菜沙拉的大碗里,黄色的沙拉和绿色的卷心菜顺着漂亮的黑发淌下,两只怪模怪样的人(或者是动物)正左右压住他的胳膊钳制行为。
‘咚!咚!’落音迅速果断的给了他们一人一锅底,将他们打昏。
“没事吧?”她拉起瞳羽,拿掉他头顶的大碗。
瞳羽一手揩去眼眶附近的沙拉,一手指向落音的背后:“没事,冰箱……”
他未说完,落音已举铁灰色的武器,准备第三次着陆到某倒霉蛋的脑门上。
然后,不可思议的及时刹住了危险举动。
堵在冰箱门口的是一团圆圆的包裹,在之前听到落音举动后,包裹居然动了起来——是个矮矮胖胖的孩子,嘴里衔着汤勺,怀里正抱住落音昨天买的香草蛋糕。
于是,半空中的平底锅垂下了。
现在是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