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忠呵呵的笑着,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无尽的慈爱,半偻着腰坐了下来:“少爷,你晚上怎么就吃白菜呢?怎么不多吃些好的?忠叔看你瘦了好多,这官做得辛苦是不是?”
展昭赧然的笑了,展忠握着他的手道:“这双眼睛,真和老爷一模一样。少爷,你的模样儿也越发像老爷了。只是,性子不像老爷。老爷是爱说爱笑爱喝酒,快活得很,也就是脾气上急躁了一些。少爷,你的脾气像夫人,不爱说话,事情放在心里,但倔强。少爷,这脾气受累啊。”
展昭含笑道:“并没受累啊,这些年,展昭过得不是挺好嘛。”
忠叔叹道:“那些年,展家是掉在了低谷喽。那场官司,把展家的元气都毁掉了,大少爷本是读书的料,却不得不去做他一直看不起的生意人。亏得方家仁义,没有毁了婚约,那批嫁妆,还救了展家的急。少爷你可知道,那一年你的束脩,是大少夫人卖掉自己陪嫁的镯子付的。”
展昭是第一次听说,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安,感动,负疚,听展忠说下去。
人老了,话也多,见到展昭,展忠欢喜过后,也急着要把这几年家里的事告诉他,枝枝蔓蔓,前尘往事,都一一说了:“展家亏得有大少夫人啊,那几年,夫人的身体渐渐不好了,都是大少夫人伺候的。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千金之体,可是到了咱们家,第二天就脱下了罗裙,换上了粗布衣服,纺纱,织布,种田,什么都干。家里的负担重啊,少爷,你在孟先生处,人家虽好,咱们也不能不知趣是不是?虽说孟先生不收束脩,但是年节之礼,你的日常开销都少不了银子啊,况且你还读着书呢,其他先生的总要的吧。大少爷早出晚归的做买卖,也没几个钱呢。连夫人都说了,让你回来吧,展家再也出不起读书人了。是大少夫人跪在夫人面前,说你天资聪颖,展家的一脉书香要在你手中传下去。大少夫人说她和大少爷再苦再累,也要把你供出来。后来,夫人病的重,又要吃药,你又要读书,这银子是大少夫人回娘家借的。我还记得,那一天下着大雪啊,那时候方家老爷已经过世了,是他们家的小夫人当家。她说话好刻薄,她说大小姐,你怎么什么首饰都没有,方家的陪嫁没有亏待你啊。大少夫人什么都没说,我这老脸红得很,我怎么能说大少夫人为了展家,已把陪嫁都当光了。方家的小夫人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大少夫人都一一忍了,只为了那年你的束脩没着落,大少夫人自尊心那样强的人,只能厚着脸皮听人家的讥讽,才换来人家的一小把银子。”
展昭认真的听着,眸中有晶莹湿润的光,如果忠叔不说,这些他一无所知。他回家探亲时,大嫂从不在他面前叫一声苦,只把长嫂如母的那份慈爱给他。看到家里井井有条,安定清明的样子,他一直以为他们过得还可以。
展忠又道:“后来,你做了官了,家里总算好过一些。但是大少爷又走了,大少夫人实在没有享到福啊。少爷,你不做官倒还好,也没人来和我们来往了,你一做了官,那些不来往的又都冒了出来。大少夫人是扬眉吐气了,但是年节的银子从哪儿来呢。你那时刚做官,俸禄也不多,不要说你在京城,自己还要吃穿开销,就是全给我们,又有多少?大少夫人要脸面,可不能大少爷不在了,展家就塌了,何况你还在京城做官呢。说起来,还都靠着方姑娘的父亲,也就是方二老爷家的资助,把这个门面撑起来的。少爷,这次婉罗姑娘一起来,你可得好好招待人家,让大少夫人长脸,也还了方二老爷家一些情。”
展昭缓缓的点头,又默然叹口气,道:“忠叔,如你不说,展昭还不知大嫂的大恩大德。展昭能有今天,大嫂功不可没。”
“那是。”展忠叹道:“可就是这几年,大少夫人的性情也有些变了。大概是受了不少苦的关系,少爷,你要多担待些。”
展昭颌首道:“大嫂在展昭心中,就如母亲一般。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展昭听着就是了。”
忠叔点点头,又问道:“少爷,那个沈姑娘是你什么人?”
提到沈晗,展昭的唇角边有一缕温馨笑意,先不回答展忠的话,只是问道:“忠叔,你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展忠慈祥笑道:“我一见就喜欢,多好看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那双眼睛,就像少爷你一样清澈,一看就是个好姑娘。”
展忠看着展昭笑而不语,但目光中的暖意,如同皓月的光辉,照亮了这一灯如豆的房间。展忠是过来人,又是最疼展昭,虽然年老迟钝,但顿时明白了展昭的心意。他惊喜的问道:“少爷,你喜欢这姑娘?”
在展忠面前,展昭不必掩饰,他含着笑,轻轻的点点头。
展忠喜道:“你年近三十,是该成个家了。一天忙碌下来,家里总得有个人点盏灯,热水热汤的伺候着。换季的时候,有人给你准备着衣衫,病了的时候,有人端水端汤,少爷,忠叔每每想到你一个人在汴梁,就心里痛得慌,你如今做着再高的官儿,没人疼你,也是孤孤单单,还没寻常人快活。”
他又皱着眉道:“少爷,可是这姑娘,我看着还是有点孩子气,将来一个家能撑得起来吗?大少夫人多能干啊,家里家外的都是她一个人挡,将来你和这姑娘成了亲,开出门来,就是一大堆事啊,听说,这姑娘家里也没人,谁来帮你们哪?以后,还会有孩子,少爷,成个家可不容易,样样都要想清楚。”
展昭笑道:“忠叔,你想得太远了。”
“忠叔想的是,这姑娘是否合适你?”展忠关心的问。
展昭微笑着看了看灯花,沉吟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展忠:“忠叔,我小时候很调皮的,是不是?”
一说到展昭小时候,展忠就兴奋了:“可不是嘛,你小时候别提多调皮了,门前那棵老高的梧桐树,你都从上面摔下来过,头破血流,把夫人吓得半死;还有那邻居家的那些娃儿,你哪个没打过架。忠叔记得你小时候的性情是很活泼的,哎,老爷不在了,你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人人都说你懂事,可是忠叔知道,少爷是被强迫着一夜之间长大的。孟师父再好,也不是亲爹亲娘,到哪儿撒娇去。家里经了事,孩子自然就长得快。”
展昭默然的半垂双眸,随后唇边一丝浅笑,道:“这么多年了,展昭略微做了一些事,好似有些声望,但展昭自己知道,这其中的滋味。身在公门,有时候,会有很多难言的苦。有些人攻讦你,有些人疏远你,还有些人鄙视你,展昭,被当做官府的狗腿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展忠惊讶的听着,他一直以为展昭出息了,光宗耀祖了,现在看到展昭眉中的寂寞,他才发现,展昭的眉间已有深深的“川”字。他心痛地说:“少爷,如你这个官不快活,不做也罢。”
展昭淡淡一笑,道:“忠叔,展昭做官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志向,有多少不快乐,也能忍得。可是,有时展昭也想做做自己,想做做童年时那个调皮的展昭,那个快乐的展昭。也想不被人当做展护卫,展大侠,就当做平平常常的展昭。展昭,不是无所不能的,展昭,也需要有人关心,需要有人嘘寒问暖。但入仕十年,展昭因为做了一些事,被人放大了,能把展昭当做平常人的很少。但是……。”
忠叔忙道:“但是,这个姑娘就把你当做平平常常的人来关心你,是不是?”
展昭眼中有柔和的笑意:“是,就像展昭在忠叔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一样。和她在一起,展昭很舒服。”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是找对了人!”忠叔激动地说:“居家过日子,哪有什么官儿啊大侠的,就是平平常常的柴米油盐,就是有人疼着惜着。我看这姑娘好,好!好!忠叔喜欢!”
展昭的笑意更深了,忠叔还是忠叔,那个和沈晗一样,只把自己当作最平常的人的亲人。宦海沉浮,风谲云诡,他渴望的正是最平常最温暖的感情,就像水一样,漫漫在自己的心间,虽没有浓烈的味道,却是须臾不能少的。
忠叔欣慰过后,又有忧虑:“少爷,我看这大少夫人不喜欢沈姑娘。我听她背后说了,说是沈姑娘不配你,她中意的是婉罗姑娘。”
展昭宁静道:“大嫂大恩大德,展昭必报,但是姻缘一事,那是展昭自己的事。忠叔不必担心。这件事,展昭会处理好的。”
“那是,那是。”忠叔又担心道:“就是可能要委屈沈姑娘了,大少夫人那脾气,可不给人留面子。”
展昭低眉微微沉吟,然后叹道:“也只有暗中安慰于她了。”